小五篇2016年8期

点赞:12085 浏览:54777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2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1939年2月出生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著名汉学家、翻译家,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所著《萧红传》是用英文写成的第一部萧红研究专著,中年后开始翻译中国现当代小说,至今已达五十部,其中有贾平凹的《浮躁》、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酒国》《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丰乳肥臀》《檀香刑》《师傅越来越幽默》《四十一跑》《变》,及苏童的《河岸》等.被他翻译的中国作家还有萧红、陈若曦、白先勇、李昂、张洁、杨绛、冯骥才、古华、李锐、刘恒、苏童、老鬼、王朔、虹影、阿来、朱天文、朱天心、姜戎、毕飞宇、余华等.现与妻子林丽君定居科罗拉多州,专事中国当代文学翻译.

我真希望知道

我译过一个故事,写的是一个乘公交车的女子靠窗坐着,不停地抽泣.不是痛哭,也不是哀号,仅仅是静静地兀自抽泣,却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头埋得低低的,肩膀一起一伏,双手好像放在膝上,大概攥在一处,不过我不得而知.车内拥挤,我记得人特多,几个男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但他们谁也不敢去坐她旁边的那个空位——我知道,因为当时我也朝座位扫了一眼.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要是他们以为是我把她弄哭的,那又如何是好!但她究竟为何哭得那么可怜?周围没有现成的线索——没有血迹,没有揉成一团的信,找不到任何理由.当然我很好奇——应该是同情,但我不是那样的人——她何以如此伤心,不过,话说回来,那其实不关我的事.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所以然.这些年来我翻译过很多故事,但再也没碰见她,不论是在那辆公交车上还是其他地方.她一定还在那里低头呜咽,弄得身旁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还让众多目击者设想出各种不同的情景,也许,仅仅是也许,的确是有个青年男子惹她伤心,可是他不愿泄露身份.不知其中究竟的困扰——不瞒你说,哪怕是有泪不轻弹的大男人也要被弄哭的.


穷追不舍

一天我看见这家伙从街上飞也似的跑下来.我闻得到他汗毛孔里渗出的恐惧,也看得见他目光中的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撞开路上的行人,眼也没抬就磕磕绊绊地穿过马路等 之后我发现了原因所在.在他身后追赶、跟踪、尾随、盯梢的居然是一个故事,一个翻译的故事,十分粗糙的故事(想必是初稿),显然是大为恼火!天哪,那人一定是故事的译者,他翻译的故事要出来把他修理一顿啦.可怜的家伙,希望他可别被捉住;但被翻坏的故事是毫不留情的,没准要把他痛打一番.我跳上自行车,要一看究竟.追上他们时,我看见发火的故事正在扔东西.什么东西?哎呀,不得了,是一堆同义词,还有一些陈腔滥调(让你舔吮伤口的那种),不用说,还有错别字,俚语等等.要是那些“导弹”能击中目标,他就完蛋啦.好在我不是那个译者.

我自己也跟不少译作打过交道,因此知道在他们认为自己被译坏了的时候得离他们远一点.按理说,译作应该去向原作者发牢骚,表达不满,让作者自己出面要求还他们公道.但是,一位屡遭凌辱的译者曾对我说,“说到被翻译出来的作品,原作者知道个啥鸟!”所以故事文本只好自己上场,穿着一身崭新或许还不合身的新衣,一路追赶译者了.

我也试过翻译,有时不禁要问,那些故事为什么大发雷霆.一言以蔽之,我认为故事从来就不喜欢新衣裳.也就是说,它们觉得自己在新交面前不如与“老相识”来往时那么好看.(有时它们甚至还抱怨说,被译者“修饰美化了”!)我的想法不无道理吧?也许是,也许不是,那要看你问谁.

就拿那个在大街上追赶译者的故事为例:我知道,故事从眼前跑过时,人们还是能学到东西的,只不过他们没有把握学到的是否属实.他们推测很可能不是,因为翻译出来的故事已经不是原来的面目.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怎么知道故事原来的面目是什么样子?这大概也是故事发飙的原因所在:译者不让故事与新读者打成一片,这些读者对“外国人”好感有限.虽然新读者并不守旧,他们对新事物也不太有兴趣.难怪他们要怂恿故事追赶译者,附和故事的叫喊:“译者,叛徒!”(叛徒,此名不虚!)

前面提到的那个家伙终于安全地跑到“评论家之角”,故事被拒之门外,无邀请不得进入.故事无法只好悻悻然返回自己的选集,在同伴中寻找安慰.至于那个译者,他还在瑟瑟发抖,不知要不要从此收手,另找一个风险较小的行业 .要是让我决定的话等 不过,那又是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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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我哥哥用骡子驮来了一个年轻女人,两道眉毛几乎连成一线,眼睛很黑,看上去很忧伤.哥哥对我说:“弟弟,这个女人,是我们共同的媳妇.将来她生了孩子,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他:我认识一个类似的女人,所以莫言的故事才引起了我的共鸣.我从来就喜欢长相如同弗里达·卡罗的女人.坦白地说,合用女人的想法多少让人感到陌生,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在描写中国农民的故事里读到这样的情节.叙述人的哥哥对他如此大方,轮到我自己对弟弟就未必,我大概会说,“你那双脏手,别碰我的女人!”

她:真是一双脏手!还有肮脏的心灵.要是写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说不定你就更爱读了.这想法真是恶心透顶,不管是不是农民,反正贬低了女性.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见到女人就羞得满面通红.我哥上山砍柴,剩下我们俩在家.她教会了我和她睡觉,让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觉,是天底下最好的事.自从和她睡了觉,我心里就把她当成了亲人,有什么话都对她说.她说什么话我都认真听着,我看着她的眼睛,摸着她的手,从来不嫌她啰嗦.

他:我想不起自己怎样“失去纯真”,但无论是谁,希望她都不用教我(尽管我可能需要几句点拨).这样的肌肤之亲,在小说里可能就是危险信号:坏事马上要发生.

她:纯真?算了吧!电视里演的男人的性幻想还不够多吗?现在连翻译的文学作品里也有了.如果我不是恶心透顶了,我就要问问你,这个所谓的故事,哪个地方吸引了你.依我看,哥哥用骡子把那个可怜的女人一驮回家,坏事就发生了.

他又说:你先别急,不就是几百字写的寓言故事,犯得上歇斯底里吗? 她又说:歇斯底里?你说谁歇斯底里?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了,你是个对女人强烈反感的人.那混小子不再抱怨“她唠叨”,说不定正合了你的心意.你还好意思说是寓言.垃圾还差不多.

后来,我哥被狼祸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我哥死后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觉,她说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说:“来吧.”我问她:“你不是说不行吗?”她说:“昨天不行,今天行了.”

他:像歌里唱的,“一日之差,大不相同”.这故事我读了不下十几遍,每次都得强忍住不去分析故事的结局,得以欣赏神来之笔并发出惊叹 .我喜欢过去未必决定现在的说法;行为前后不一致,生活(及性)才有趣.因此我为哥哥的悲剧结尾感到惋惜,但我高兴那个女人拾回了与一夫一妻制相关的尊严;或者说,我过度解读了故事?

她:恶心死了!你真是好人——叙述人不是(我想作者也不是)——让那女人找回来尊严,我倒要问问,谁剥夺了她的尊严?哥哥被狼吃了,我认为这是上天的报应.我以前读过一个中篇小说,写一个女人把施虐的丈夫给砍死了——我相信发生在两人上床的时候.小说是台湾人写的,一个女的.我们各自幻想的是什么,现在你该知道了.

娃娃

编辑室里人声沸腾.

主编明白,在处理这个“小说”之前,他先要让大家安静下来才行.

起初他还以为,这又是一部变态的男性幻想之作,这类作品在他们这样的高档杂志上是不可能占一席之地的.小说送上他的办公桌时——小说在那两个小编辑手里停留的时间比平时要长,此刻他们正围着咖啡机热烈地讨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小说扔到退稿堆里,但转念一想,他喊来了自己的助理编辑,一位腼腆的——在她这个职位的人不常有的特色——年轻女子,问她读没读名为《有曲线的娃娃》的小说,她就脸红了.

“你对作者有何了解?”他问.

“一无所知,”她说,“用的一定是笔名.大概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

“打听打听,”他对她说,“这故事是从小地方发过来的,所以一定有人知道作者是谁.我们可能要.”

主编又开始翻看投来的稿子.

她希望丈夫胸前也能长出那样的一对,沉郁地往下坠,可以由她去吸吮等

从溢满泪水的眼中,她突然发觉黑暗中有东西在滑动,泪水使它不安稳地晃动着,然后,逐渐的,它明显了,成为一丝闪动的黄绿色光芒.她从床上惊讶地坐了起来,用力地闭上眼睛,满眶的泪水顺着双颊流下,十分的冰冷,仿佛她刚从水底升起.她再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蹲潜着的是那一对眼睛,黄绿色,狡猾的狭长,带着微笑和某种有把握的嘲弄等

她发现并吃惊于那对眼睛可怕的征服的等是神祇派来的半的牧羊神等她向那未知的伸展开来她的肢体.

“恶心,”他嚷了一句,“真恶心!怎么有人可以写出这么肮脏污秽的东西,这是1969年的台湾,与各地相比,此乃首善之地.” 这位编辑读不惯见不得光的文字.“但文笔还不坏.或许作者可以少做春梦,写点好东西出来.”

恍惚的,她感觉在虚幻和遥远梦境里等不知为什么爆破了,浓白的某种液体像一只张爪的手掌延伸开来并慢慢蛇般地迫向她等那些浓白的液体对她有一种奇大的吸力,逐渐地要将她的肢体分离而吸附入它惨白颜色的大嘴等

等拂过她的肢体等

等白色羽毛充满着她的下体等

等会有森白的獠牙噬咬着她的等

主编用手纸擦拭汗津津的额头,喝了点水,才要接着读下去,门开了,他的助理编辑走了进来,身旁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她还穿着学生装,留着短发.她身后的人一定是妈妈了.他赶紧合上稿子,生怕玷污了她稚嫩纯真的眼睛.

“这位是李小姐,”助理说,一脸迷惑,“她母亲带她来自首,那个丢脸的故事是她写的.”

“什么? 小姑娘,真的是你吗?”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点头称是,目光中透出挑衅的神态.

“你年纪轻轻的,这种东西怎么能钻进你的胸——不, 脑袋?”

“我不写不行.”

“不写不行?有人逼你写的吗?”

“不是被人逼,是被什么逼的,”她说着,脸上绽开神秘的笑容,“你不明白吗?都在故事里呢.”

书里书外

失恋之后,她的心情一落千丈,伤心透顶,就要对生活失去信心.

她顺着大街走去,孑然一人,无论是初夏的轻风,还是可爱的鲜花,都无法令她动容.

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朝她走来,他的目光粘在她的身上,被深深地吸引了, 如痴如迷.这又徒增了她的烦恼.

砰的一声猛然传来,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身看见小伙子撞上了电线杆子.

她笑了.

那一夜她睡得像个婴儿.

我翻译一个中国作家写的这个故事,有很长的时间都认为这是我青睐的小说之一.但这些年来——六年了——我开始觉得最后那一句有点让人寒心:“睡得像个婴儿.”她怎么睡得着?那个女子的麻木不仁让我越来越不舒服,我坐不住了,来到书架旁,找出那部小说选集,翻到第233页,《一瞥》.她果然在那里,睡眼朦胧,但醒着,见到她的译者我站在她的床边,颇感意外.

“你起床后,”我说,“我想跟你谈谈.我带咖啡来,在厨房等你.”

哪怕她有朝一日读到下面的文字,我也要说,她不如我想象的好看,哪能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突然就被她蛊惑 ?但各人好恶不同.当然,都六年了,她不如当年那么年轻了.

她走入厨房,显然是有所提防,为了让她安心,我笑了笑,如同她当初的一笑. 我问道:“这地方好呀.自己一个人住吗?”

她没理我的问题.“你来这儿干什么?你想怎么样?”

“跟你说吧,我想知道,有人脑袋撞到电线杆上,为什么让你觉得那么滑稽,那么心满意足.大多数人都会问那个可怜鬼:‘没事吧?’或诸如此类的.”

“你给我听着,”她说,“那时我刚被男友甩了,事事不顺.我没有心情去关心别人,再说他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有点色.你以为我狠,那是你的事.但那让我气消了一点,情绪也不再低落了.没错,那一夜我睡得像个婴儿.”

“原来如此,”我说,“我明白了.那是我反应过度.我们这些译者通常不会跟翻译的作品如此打交道,但你的情况特殊.我在此向你道歉.”

该回去了,我转过身来,没想到一头撞在门上——砰!

身后传来咯咯一笑.

责任编校 孙昱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