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查韦斯

整个飞行过程中,阿加西·马尔克斯都有一种晕眩感.“我感觉自己在和两个迥然不同的人愉快交谈.”他回忆,“其中一个,无常的命运给予他机会去拯救自己的祖国,而另一个幻想家则可能以者的身份被载入史册.”实际上,这两个人指的都是查韦斯.

1999年伊始,还有两周就是查韦斯初次就任委内瑞拉总统的就职典礼,马尔克斯陪同查韦斯从古巴哈瓦那飞往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后来撰文称查韦斯有“两副面孔”.在其执政的13年间,查韦斯一直是个争议人物——他到底是“英雄”还是“者”.

这位前伞兵上校曾是全世界出镜率最高的国家领导人,任职总统以来在媒体节目里出现了2000多次,每周日都在个人节目《你好,总统》中演讲数个小时.但他却缺席了自己的第四个就任总统仪式.

自2012年12月11日接受手术以来,委内瑞拉民众就未曾听到他的声音,也未看到他的画面,他只是间接地出现在曾去探望官员的片言只字里,“恢复状况良好”或者“在和病魔斗争中”.外界不知道他具体得了哪种癌症,只知道他切除了一个“棒球大小的”肿瘤.

“我们预定要达到的目标,现在‘暂时’没能实现.”1992年,查韦斯发表首次电视讲话,宣布自己发动军事政变失败.“暂时”一词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上校闻名全国,为其日后竞选总统打下基础.两次修宪、数次国内大罢工、两极分化严重的国内局势、西方外交压力都没能中断其执政生涯.如今在癌症面前,外界一切疑虑都还只是“暂时”的吗?

左翼萌芽

1954年7月28日,古戈·查韦斯（HugoRafaelChávezFrías）出生在委内瑞拉南部的小镇上,兄弟六人他排行第二,全家笃信天主教.父母在镇上唯一的小学当老师,并不富裕,查韦斯和大哥因此被寄养在祖母家中.兄弟俩时常在镇上的电影院门口出售祖母制作的番木瓜软糖和玉米饼,帮补家用.

查韦斯读中学后,全家搬到了州府城市,在这里查韦斯第一次接触到了左派共产主义思想：他家对面住了一位历史学家,是委内瑞拉的老党员.每天下午,查韦斯都会到这位邻居家里,躺在书房的地毯上,听历史学家念《资本论》和《切拉瓦格日记》.

查韦斯原本梦想成为一名运动员.1971年中学毕业后,他听说委内瑞拉军事学院有很好的棒球教练,于是报考了这所位于首都加拉加斯的军校.仅一年后查韦斯就“背叛”了自己的理想,他被军事和政治理论课上的、拿破仑和19世纪拉美反殖民独立英雄玻利瓦尔弄得神魂颠倒.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拉美国家政局发生急剧变化的时期,盛行一时的政府一个接一个倒台,取而代之的是实行的军人政府.

动荡的年代往往伴随着思想的格外活跃.查韦斯也和几名同伴构想了一种左翼民族主义理论“玻利瓦尔主义”（Bolivariansimo）,灵感来自玻利瓦尔.当时他对这个概念还是模糊的,许多内容零散取自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观点.随后他接触了一些激进人士,23岁那年成立了第一个谋反组织“委内瑞拉玻利瓦尔人民解放军”,后来升级为“玻利瓦尔运动—200”政党,口号是“人民选举、土地和自由人民.消灭寡头”.

1975年军校毕业后,由于当时国内无战事,查韦斯一开始的主要工作是主持军队电台节目.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日记里写的都是对委内瑞拉棒球队输球的痛心和本国民间歌舞受到美国音乐冲击的惋惜,“我们丧失了民族特性”.

十余年后,查韦斯开始第一次把其在军校期间迸发出的左翼思想付诸于实际.1989年,面对国际低油价的冲击,委内瑞拉经济严重衰退,民众寄望于第二次出任总统的卡洛斯·佩雷斯,他在第一任期内推行了大量民族主义的经济政策,包括把外国石油公司收归国有,猛烈抨击美国贪得无厌等.可上台后佩雷斯违背了自己的竞选承诺,采取经济紧缩政策,削减社会福利,大幅提高燃油和公共交通.愤怒的民众走上街头,很快被军队武装镇压下去.

此时已升任上校的查韦斯加紧在军队中拉拢对现状不满的中下层军官,以“败”为由将他们组织在一起.

1992年2月3日半夜,38岁的伞兵营营长查韦斯头戴红色贝雷帽,以训练的名义指挥旗下460名官兵坐上大巴,半路就改驶向加拉加斯,查韦斯告诉下属首都发生骚乱,上级命令他们前往帮助.查韦斯的同伴则在另外三座城市同时攻击军事基地.政府文件后来披露,政府方面早就收到风声加紧了对佩雷斯的保护.总统府前一番交火后,30人丧生,60余人受伤,其中大多是查韦斯的支持者.2月4日,查韦斯同意投降,军方安排查韦斯进行电视讲话,劝说其他叛乱分子尽快投降.

他在一分多钟里说了169个字,他先向全国人民致以早安,然后说“我们预定在首都要达到的目标,现在‘暂时’没能实现”,最后他表示自己为此次军事行动承担全部责任.直播完毕,查韦斯一举成名.

“这句话明确了他的政治生涯,表明他这次失败后,仍会继续未竟的事业.”《不朽的遗产：委内瑞拉的石油、文化及公民意识》的作者、美国波莫纳学院教授米格尔·萨拉斯（MiguelTinkerSalas）对《财经》记者表示.

你好,总统

兵变失败让查韦斯获刑30年,但他的铁窗生涯非常忙碌,支持者和要求采访他的记者纷至沓来.查韦斯的母亲埃莱娜回忆：“去探望他的人很多,需要排很长的队——人们带给他信件、礼物和食品.”

1994年查韦斯获特赦出狱,查韦斯正式走向政坛.“玻利瓦尔运动—200”更名为“第五共和国运动”,查韦斯出任党主席和总统候选人,获得部分左翼政党支持,参加1998年大选,他承诺将进行“革命式”的社会改革,将严惩“掠夺成性的寡头”和腐败官员.1999年,查韦斯成为委内瑞拉史上最年轻的总统,终结了长达数十年的两党轮流执政时代.

“查韦斯的竞选纲略对穷人非常有吸引力.”美洲国家对话组织总裁、美国乔治城大学外交学院副教授迈克尔·谢夫特（MichaelShifter）对《财经》记者表示,“在两党执政时代,石油带来的财富大多集中在少数白人精英阶层手上,当时四分之三的民众生活在贫困中.不像以往那些遥不可及的政治家,查韦斯很善于利用自己的沟通技巧和个人魅力,他向穷人们表达了关心.”查韦斯的魅力是其执政十余年最为强有力的工具.从他第一次就职演说被现场观众的掌声打断30次开始,同样热烈的掌声伴随了查韦斯14年.他在上台一个多月后就开始主持个人节目《你好,总统》（AloPresidente）.时常身穿红衬衫的他可以和一位海军将领大谈与古巴的棒球比赛,然后请一组农民上台,说说土地革命及修改宪法为贫穷百姓带来的好处,这仅仅是节目开头的几分钟.更多的时间里他在不断地演讲,不时引用玻利瓦尔、切·格瓦拉和卡斯特罗的语录,兴之所至,查韦斯还会唱上几句民歌.

2005年,查韦斯联合阿根廷、古巴等国创办了南方电视台（Telesur）,24小时向全球播放.在去年底前往古巴接受治疗后,该电视台反复播出查韦斯的辉煌时刻,展示他在竞选时的场景以及执政生涯中的画面,配有摇滚、说唱和民间音乐,仿佛查韦斯从未缺席.

但在其任内,支持反对派的私营媒体日子不太好过.2007年,查韦斯政府以播放内容不健康为由,拒绝给本国历史最悠久的私营电视台RCTV续发牌照,并将其频率和设备收归国有.在该事件后,RCTV国有化后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赞扬查韦斯玻利瓦尔社会主义革命的MTV,引发了大规模的游行.2010年1月,政府在一个月内关闭了六家有线电视台,因为他们拒绝播放查韦斯的演讲.

石油收入治国

在查韦斯参与的四次总统选举中,他都以超过50％的得票率当选.去年10月的总统选举,即使在患癌症后多次前往外国治疗的劣势下,他仍以领先对手11个百分点的优势获胜.

“查韦斯的吸引力不仅在电视节目里,”乔治亚大学助理教授、《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式》一书编者大卫·史迈德（DidSmilde）告诉《财经》记者,“他执政期间普通民众的确享受了更好的教育、医疗怎么写作,贫困和社会不公现象也有所改善.”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从2003年到2011年,查韦斯政府将贫困率从62.1％降低到33.6％.

慷慨的社会福利政策让查韦斯的民望居高不下.他两度通过全民公投修改宪法,除了从法律上保证总统可以无限期连任及终身参选外,还将“社会主义经济”“社会主义”等写入宪法.

“查韦斯在治国方面并无秘密可言,就是用巨额石油收入支撑不断扩大的社会福利支出.”迈克尔·谢夫特说.

小到体育赛事中国家队训练经费,大到卫生医疗和居民住宅项目基金,查韦斯政府的福利性投入基本取自本国最大的国营公司委内瑞拉石油公司（PDVSA）的经营利润.据上届政府的石油部长兼委石油公司主席拉米莱斯（RafaelRamirez）2010年透露,从2004年至2010年,政府总计从该公司拿走614亿美元用以支付各项社会福利费用,相当于14年的净利润.此外查韦斯还向外国石油投资者收取高税费,或者直接把外国投资者的资产收归国有.

委内瑞拉是世界上蕴藏石油最多的国家和全球第五大原油出口国,查韦斯上台后一直鼓动OPEC减少石油出口量,以提高原油,借此保证委内瑞拉的石油收入能维持在较高水平.

除了用石油收入拉拢本国民众,查韦斯还在拉美国家间启动各种“以油换物”的石油外交计划,比如用低价石油换取古巴的医生和体育教练、阿根廷的牛,还有乌拉圭的奶制品.他甚至在2005年访美期间命令委石油美国分公司向美国贫困家庭提供廉价燃油.

值得注意的是,查韦斯虽然被视为“反美”阵营的领导者,多次威胁要削减甚至停止对美国的石油出口,但该国每年依然有一半的石油出口到美国,美国各大石油公司在委内瑞拉的投资也从未中止.

后查韦斯时代

2013年1月10日,加拉加斯广场上装饰以黄蓝红三色彩带、查韦斯的肖像和国徽,支持者身着他最爱的红衬衫和贝雷帽.但现年59岁的总统没能出席自己的第四次总统就职典礼,支持者高呼“我们都是查韦斯”代替他宣誓就职.

反对派议员一直质疑查韦斯健康每况愈下,能否继续胜任总统职务,他们建议最高法院派人“亲自去古巴听听查韦斯的脉搏”,要么尽早准备改选事宜.

此前查韦斯在委内瑞拉的民意基础已经有所削弱,两个阵营的对立愈发尖锐：左翼力量及中下阶层支持查韦斯,一些传统政党、企业界及社会上层则将查韦斯看成专制和的化身.2002年国内矛盾曾酝酿至顶峰,当年4月反对派发生政变未遂,12月又爆发长达两个月的石油工人大罢工,全国陷入瘫痪.之后,查韦斯政府动用军队等强力手段恢复石油生产和出口.

在去年12月再次赴古巴治疗之前,查韦斯表示,如果自己不能继续执政,希望所有人支持和选择副总统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ásMaduro）为总统.

代表军方势力的国会主席迪奥斯达多·卡韦略（DiosdadoCabello）已经公开表示自己支持马杜罗,可接任查韦斯的位置挑战重重.“政府为刺激经济增长、改善社会福利而实施的扩张性财政政策让国家背上沉重的债务包袱,委内瑞拉的经济状况堪忧.”社科院拉美所副研究员王鹏对《财经》记者表示.

高额的财政赤字意味着执政党越来越难以维系众多援助穷人的项目,而这是查韦斯的重要民意基础；同时去年委内瑞拉刑事司法体系被评为全球倒数第一,民众对治安问题担忧不已.这都是查韦斯继任者将面临的迫切问题.

不过查韦斯早已为自己的离开打下了根基.2008年,他将执政党改组为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PSUV）,党员近600万,为该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政党,并与多个左翼政党保持联盟关系.在2012年12月的地方选举中,执政党在没有查韦斯亲自助阵的情况下,仍赢得了23个州中20个州长席位.

王鹏认为,只要统一社会主义党能保持团结,控制多数国会席位和绝大多数州长职位,即使查韦斯去世,马杜罗仍能赢得大选,执政党仍能掌控国内局势.

此前,由委内瑞拉牵头的美洲玻利瓦尔联盟的18个伙伴国家以及萨尔瓦多、洪都拉斯、乌拉圭和阿根廷4国代表已发表声明,表示拉美各国将与马杜罗负责的政府合作,以避免查韦斯的健康问题成为“危及委内瑞拉制度的借口”.

在查韦斯的病情广受猜测之际,其拉美左翼的同伴,巴西总统罗塞夫、阿根廷总统克里斯蒂娜、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甚至年迈的劳尔·卡斯特罗都纷纷现身支持,意在展示拉美的左翼力量依然团结.

由此可见,查韦斯在拉美国家中所连结起来的纽带并不可能随着他的离去而土崩瓦解；另一方面,王鹏分析认为,马杜罗将继续保持与古巴及其他拉美左翼国家的同盟合作关系,同时则可能缓和与美国的关系,以便改善外部环境、巩固权力.

“查韦斯具有远大的抱负,力图推动拉美的团结合作,使该地区作为一极崛起于世界舞台.”王鹏说,无论他被视为英雄还是者,不可否认的是,他是委内瑞拉乃至拉美历史进程中的标志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