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新作二题

点赞:4076 浏览:15834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1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向黄昏沉沉坠落

一、

刚刚认识马多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从肥西农村扑进省会合肥,马多和那些进城务工的人员一样,满脑子都是扎根城市、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望.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只有初中文化,靠着自己的小聪明,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理家用电器,渐渐地,居然还弄懂了摩托车、电动车之所以能够风驰电掣的全部原理.这成了马多安身立命的最大资本,对于自己的维修技术,马多也满怀信心.

一个盛夏的清晨,在合肥城东一条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一家逼仄的个体修理铺,在一阵鞭炮声中宣布开业.马多既是老板,也是修理工.马多朝街搭了张防雨棚,门楼上的喷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四行字,第一行:“修理电饭煲、电扇、电吹风、电熨斗”;第二行:“修理摩托车、电动自行车、电动三轮车”;第三行:“开业优惠,童叟无欺”;第四行是马多的手机.一切都是新的,马多穿梭其中,这个刚刚洗脚上岸的个体小老板,半是欣喜,半是忧心.那天上午,马多没有接到一单生意,但毕竟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激动得满脸通红.马多的父亲专门从乡下赶来,老人坐在一把小马扎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喧嚣而炫目的街景.这个矮小的乡下老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个光宗耀祖的时刻虽然显得过于冷清,但对于老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在那阵冲天而起的鞭炮声中,老人看见了自己的幸福的余生.现在,老人终于平静了下来,逼仄的脸像一只握紧的拳头,暴突的门牙上,积累了铁锈色的烟垢.

那一年,老人刚刚迈进六十岁的门槛,大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有了自己的家庭.马多是最小的儿子,还在漂着,既没有成家,也没有立业.在婚嫁方面,乡村已经提前城市化了,为了大儿子的婚姻,老人付出了近十万元的彩礼,不仅掏空了多年攒下的家底子,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当马多终于也到了婚娶的年龄,老人整日愁容密布.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田地里的收入终究过于微薄,一亩三分地,耕耘不了一个乡下小子的婚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老人索性撂下了锄头,他开始频繁地赶集,风雨无阻地写“”,写“双色球”,但老人所有的祈祷最终都变成了美丽的肥皂泡,从天而降的馅饼总是砸中了其他的彩民.咒骂无济于事,老人坐在蛙声阵阵的田埂上,号啕大哭,直至东方既白.那一刻,马多远远地站着,他恨眼前这个痛哭的男人,恨脚下这一方贫瘠的土地,也恨自己逐渐苏醒过来的蓬勃的身体.那具年轻的身体正在潮湿的青春里沦陷,它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压抑中,疯狂地消耗着自己.

马多最终选择了逃离.大哥大嫂、两个姐姐和姐夫都在厦门务工,孩子都丢给了老人.马多不想走得那么远,他只想扎根合肥,既能跳出农门,又能就近照顾留守在家的老人.那时候,肥西到合肥的交通尚不及现在方便,但至多也就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马多的选择让白发双亲倍感安慰,一个半小时,在老人能够想象也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经过许多个挣扎和彷徨的夜晚之后,我不知道马多是否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如果马多一开始就像哥哥姐姐一样置双亲于不顾,独自去异乡闯荡,马多的人生完全有可能改版.但人生没有后悔药,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就意味着选择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马多的几个同学都在合肥谋生,短暂的淹留之后,马多就另立门户,租下了一间小头小脸的修理铺.这个怀揣梦想的小伙子艺高人胆大,他什么样的车子都敢大卸八块,什么破铜烂铁都敢随意焊接,然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捣鼓,再然后转动油门,一股黑烟就在车屁股后面蒸腾等他太聪明了,也肯用功,没事可做的时候就翻《电器修理大全》,厚厚的一本书已经翻散了页,乌黑的油渍到处都是,字迹漫漶不清.不久之后,他又添置了一台二手电脑,在网上搜资料,逛维修论坛,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自己的维修心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在那个维修论坛上,“马多”竟是一个知名度极高的ID,他的维修心得广受热捧,网友们的跟帖翻到了三十多页.

休息日,写累了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我经常踱到马多的修理铺,看着他一身油渍地忙活.在那条修理铺云集的街道上,马多的修理铺很快就成了最红的一个.他耳朵上总是别着烟(顾客递的),嘴里也很少熄火(他原本没什么烟瘾).他常年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工装外套,我送给他的时候,外套还是新的,但马多上身不到两个月,一只膝盖就磨破了,厚重的油渍四处结痂,仿佛穿了一百年.那时候的马多虽然累,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生活也苦,一天只吃两顿便宜的盒饭,但他是快乐的,未来就在眼前,梦想指日可待.闲下来的时候,马多会向我吹嘘自己的得意之作,比如一辆闲置了三四年的摩托车,经过他的捣鼓,又生龙活虎地飞上了马路.再比如一口电饭煲,几乎散了架,又在他的手下重新复活等我一直没有怀疑过马多的技术,这个凭技术吃饭的年轻人,不仅还清了开业前的所有借款,而且已经有了自己的存折,还提前支付了一年的高昂的房租.说起这些的时候,马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多么像他的父亲),他又想遮掩自己的快乐,于是又游移着望向远处.

在那些快乐的时光里,我劝马多尽早为未来做一些打算,比如找一个合适的女朋友,两个人一起干;再比如写一套小点的房子,给自己一些压力,慢慢还贷款等这是进城务工人员最现实也最便捷的落户方式,马多当然也应该这么做.但马多总是笑,一副不紧不慢、胸有成竹的样子.笑过几次之后,马多就给我打了个,让我抽空去他那里看看.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绿衣女孩坐在我惯常坐的那把凳子上,马多依旧在忙着,一个顾客站在旁边抽烟,间或也蹲下来,查看着电动车的某个零部件.街灯突然亮了,灯影里的女孩,昂着一张月亮般皎洁、苹果般红晕的脸.在我的注视下,绿衣女孩局促地站了起来,她个子不高,年纪也不大,丰腴的体态.马多示意我进铺,又动了动脑袋(示意我从他的耳朵上取烟).马多的铺面最多只有十个平方,最里面隔出了一张床,外面码满了名目繁多的零配件.绿衣女孩娇滴滴地催促着马多,马多尴尬地笑着,却没有停下来,一直没有停下来.

最后一名顾客终于千恩万谢地走了,同时走的,还有那个绿衣女孩. 最后一笔生意,马多挣了二十五元.

马多沉默不语,蹲在门槛上抽烟.我无所事事地看着熟悉的街景,黄昏里,动荡的烟火像一小片辉煌的海,无数过客淹身其间.我忽然失去指责马多的勇气,虽然他对绿衣女孩的轻慢,无论如何都是该指责的.马多坚持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这个一天只吃两顿盒饭的年轻人,挣的都是辛苦钱,他也精打细算着自己的消费——开店快一年了,他居然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一件衣服,更没有进过一次饭店,唯一奢侈的消费,就是十块钱一包的“白沙”牌.我没有看过马多的存折,但现在想来,那几年,节衣缩食的马多确实从牙齿缝里抠出了不少血汗钱.

二、

具体的日期我已经记不准确了,大约是下午四点,我意外地发现马多的修理铺居然关着门.这种现象绝无仅有,我急忙拨通了马多的.那头,马多的声音嘶哑而低沉,老头子住院了,小细胞癌,晚期.我兀自吃了一惊,眼前浮起一张拳头般大小的脸.“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我尽可能地安慰着马多,希望他能积极地面对,坚强地生活.

一帆风顺的马多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磨难,他几乎丢掉了蒸蒸日上的修理生意,日夜守在父亲的床前.他的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似乎彼此协商好了,居然都没有回来,甚至没有为病床上的父亲付出一分钱.一切都是马多的,而马多对此也毫无怨言.他甚至告诉病床上的父亲,他已经雇了两个修理工,自己坐在家里喝喝茶,上上网,收收钱等那一刻我不在现场,也无法揣测马多的真实意愿,更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实力,以至于敢撒下这样的谎言.

老人于是心安理得地住院,出院.心安理得地再次住院,再次出院等小细胞癌.晚期.我咨询过熟悉的医生,这时候治疗只能减轻病人的痛苦,对于疾病本身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癌细胞已经全面扩散,随时会攻陷患者的精神和肉体.我没有对马多隐瞒医生的观点,尽管这多少有些违背医护人员的职业道德.但马多对此将信将疑,他天真地以为,救死扶伤是医护人员的天职,如果一点治疗的希望都没有,他们就不该让自己的父亲继续住在医院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在他看来,人之初,性本善;人在做,天在看.

一个令我更为不解的现象是,在那些来来回回的周折中,我一次也没有看见马多的母亲——据说她晕车,也闻不了医院里的等在接父亲住院然后再送父亲出院回家的空档里,马多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见缝插针地接下一两笔生意.一些熟悉的老顾客终于对马多失去了耐心和信任,而那种零敲碎打的修理,甚至维持不了最基本的日常开支——开门就要钱,更何况修理铺里的卷闸门,经常是关着的.三四个回合之后,马多一下子老去了十岁.他精神萎顿,面容憔悴,那么多深刻的皱纹,过早地爬上那张原本青春勃发的脸.那段时间,我经常给马多打,一方面是想了解一下老人的病情,另一方面是想陪马多说说话.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当父亲突然病倒、悬崖一样陡峭的死别向他步步紧逼的时候;当父亲一次次病危,医院一次次催缴治疗费的时候,孤单的马多时常陷入深长的无助.每当夜深人静,患者和家属沉沉睡去,失眠的马多就悄然起身,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像一个茫然不知去向的野鬼和孤魂.他痛哭,诅咒,做俯卧撑,在上上下下的电梯里倒立,用燃烧的烟头灼烫自己的手心等他用近乎疯狂的自虐,抚慰内心的创痛.那时候的马多终于相信,父亲是救不过来了,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最大限度地减轻父亲的病痛.

四个月之后,父亲掏空了马多全部的积蓄,在第七次抢救中闭上了眼睛.在手术室的大门即将关闭之前,老人恋恋不舍地喊着马多的乳名.当父亲喊出那个遥远的名字时,马多并没有意识到,父亲是在和自己永别,他已经看见了恐怖的死神.病床上的父亲像一个被弃的孩子.握着父亲慢慢变凉的手,马多百感交集,热泪滚滚.父亲贪恋着肮脏的人世,马多也为此拼尽了全力——四个月之后的马多,从一个略有所成的个体小老板,变成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他用自己的原始积累,减轻了父亲肉体上的疼痛.每一次抢救,其实都是一次死亡的预演,在一次次接近极限的心理挑战下,老人终于能够平静地迎接死神的降临.生命只有一次.许多个夜夜之后,马多终于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父亲.他曾经恨过这个男人,但在那个生离死别的时刻,仇恨消失了,父亲轰然坍塌的精神和肉体,唤醒了马多尘封已久的热爱和亲情.

重新开门的马多不得不向我借钱,他想重振旗鼓,收拾旧山河.然而,修理街上的格局已经变了,一家修理铺后来居上,那个精明的女老板像一条蟒蛇,悄然吞并了整条街上的十一家修理铺.孤军挺进的马多惨遭败北,修理铺门前冷落,一天只能接两三笔小生意.然而,即便如此,马多依旧没有缴械投降、坐等收购的打算——蟒蛇一样的女老板不止一次抛出橄榄枝,并且承诺继续聘用马多.每一次,马多都大义凛然地拒绝了,他相信自己的技术,也不愿意寄人篱下,看人的脸色,辛辛苦苦地挣着计件工资.绝地反击的马多像一个赌徒,他请人设计了一份彩色的宣传单页,铜版印刷,三千张,并且不惜雇用三十名学生,在周边的各大小区里广泛散发.

置之死地而后生,马多使出的这一招收到了奇效.他的修理铺,终于再次赢得了周边居民的信任.而经过一番跌打的马多,也摸索出了生意场上的一些小诀窍,他悄悄地改变了自己的经营策略——主动给顾客散烟,并且真正做到了优惠,童叟无欺.配根螺丝、合根螺帽之类的小生意,他分文不取.这些实实在在的变化让马多的修理铺车水马龙,虽然说不上日进斗金,但不久之后马多就还掉了借款,一应开支也已无需担心.我为马多高兴,闲下来的马多,脸上又浮起了久违的笑容.他和绿衣女孩又恢复了联系,请她吃饭、看电影、逛街、购物,还玩了一趟西递和宏村.“她看上去很小啊.”我好奇地盯着马多,马多难为情地笑着,挠着脑袋,像个早恋的中学生.“小什么啊?都二十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绿衣女孩还在读书,是一所职业技术学校里的中专生,她和马多从虚拟空间里的网友,发展成了现实生活中的恋人.这让我大吃一惊,过来人的经验让我断定,马多的这场恋爱,注定将无疾而终.然而,面对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马多,从艰难的拼搏中慢慢复活的马多,我只好选择了沉默.成长是一个破破立立的过程,或许,也需要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 三


马多的修理铺再次关门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担心了.我原以为,他是陪绿衣女孩去了外地,但事实并非如此.

父亲过世之后,马多的哥哥和姐姐就接走了他们的孩子,马多的母亲一个人守着三间空荡荡的房子,虽然有得吃,也有得穿,但空巢中的老人浑身不适,整天头痛,频繁地产生幻觉,总看见家门口飘忽着三四个长发纷披的“鬼魂”.老人甚至不敢一个人睡觉,太阳刚一落山,就心急火燎地关上了大门,点亮家里所有的灯.在村子里留守的,都是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人愿意晚上和她作伴,也没有人相信她看到过鬼魂.在村民们看来,这个老人神神叨叨的,十有是不堪孤独的折磨,神经突然短路了.村民们的冷眼加剧了老人的病情,她频繁地拨打马多的,半夜三更打,天亮了又打.在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催促里,将信将疑的马多不得不关掉了修理铺.

马多一回家,母亲就正常了.头可痛了?母亲摇摇头,不痛了.鬼魂呢?马多坐在门口守了一天,母亲大睁着无辜的眼睛,她发誓自己确实看到过,甚至拿自己的生命赌咒等精疲力竭的马多挣扎在儿时的床上,像一头垂死的困兽.在母亲频繁“生病”的日子里,哥哥、姐姐依然无动于衷,他们奋斗在自己的小日子里,母亲和田园,只属于马多一个人.

马多又开始了两头奔走的日子.母亲坚称自己需要住院,需要马多,马多无可奈何.父亲病重的那段日子于是又有了翻版,不同的只是,住院的母亲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厕所.这个不堪孤独的老人,住在医院里输营养液,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自己的心脏和大脑.然而,除了高血压、低血糖和轻微的脑梗塞,其他各项检查结果,指标都基本正常.马多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解释,医生一遍又一遍地心理疏导,但这个老人始终认定自己有病,需要住院治疗.

于是住院,治疗.继续抽血化验,做脑部CT、心电图、B超,继续输营养液等老头子已经走了,马多说,老娘不能再没了!这句话瞬间击中了我.我百感交集地看着马多,想说,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马多看出了我的心思,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人啊,不求别的,心安就好!”

我无言以对.那天晚上,我自斟自饮,破天荒地喝完了半斤白酒.酒酣耳热之际,我一遍遍地审问着自己:如果你是马多,你会怎么做?我设想了若干种答案,但每一个答案都有一个预设的前提.这种灵魂的拷问让我看见了人心深处的黑洞,而且我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得起这样的拷问.两年之后,我的母亲就患上了尿毒症——要么透析,要么换肾,但母亲年事已高,无论如何治疗,最终的结果都将人财两空.当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商议母亲的治疗问题时,我忽然就想到了马多当初的决定.马多只有一个人,独自面对父亲和母亲的疾病,但马多选择了一条道走到黑,心安,是他唯一的选择标准.感谢马多,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候,帮我下定了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为母亲治疗的决心.

然而当时,我竟没有去看马多的母亲.那时候,我厌恶着这个自私的老人.在马多和我的乡下,马多的同龄人早就做了父亲,但独自闯荡的马多,还是一只爬行的蜗牛——没有房子,没有结婚,身后还拖着一个神神叨叨的母亲.我甚至很少联系马多,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不希望自己的价值观,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马多.他让我看出了自己的“小”,然而,他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在出院和住院之间,母亲就住在马多的铺子里,马多不得不在一堆零配件中间,勉强搭出一张小地铺,那张小地铺小得像一张婴儿床,马多只能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上面.更不堪的是,老人依旧把自己当成了病人,她整天躺在床上,要吃要喝,要关门便溺,大白天的,要关门睡觉,因为外面太吵等这个被心魔纠缠的老人,在马多的忙碌里变得异常狂躁,她说自己就要死了,而马多只知道赚钱,不肯尽一尽最后的孝心;她还说马多只知道给她吃盒饭,见不到一丝油荤等马多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手中的活计,一遍遍地向母亲解释、道歉、乞求等但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发展到后来,老人开始辱骂顾客,摔东西,拿到什么摔什么.

那个周末,绿衣女孩专门来看马多.两个人正在兴兴头头地说话,老人突然掷出的痰盂,让女孩的眉心血流如注,那一弯精心修饰过的柳叶眉,变成了一条殷红色的河.马多不得不带着女孩去医院里包扎伤口.等沮丧的马多独自返回修理铺的时候,铺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卷闸门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惊慌失措的马多一口气狂奔了四条街道,但负气出走的老人,已经从茫茫人海里消失了.马多一屁股坐到人行道上,茫然地看着市声如沸、车流如织的街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等马多苦笑着抓住我的胳膊,一大串眼泪,从笑容里冲出了深陷的眼窝.

她走了等

我知道,等她消消气再说.

马多摇了摇头,她说了,我只能选择一个.

这是一道不可理喻的选择题,且蛮不讲理,我只能把选择权留给马多自己.我默默地看着马多.在前赴后继的泪水里,马多已经泣不成声,我把我老娘等搞丢了等

怎么会丢?肯定自己回家了!

但留守在家的老人,谁也没有见过马多的母亲,他们还以为,老人是在城里和儿子一起享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神仙一样的幸福生活.哦,没回来啊?马多微笑着,忽然成了一根面条,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村子里一下炸开了锅,群鸟鼓噪,野狗狂吠.这条爆炸性的消息在击倒马多的同时,也让留守在家的老人们面容哀戚,他们议论着,感慨着,歔欷不已.从前的冷眼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祷告和祈福.

那段时间,我陪马多贴完了一大摞“寻母启事”,但除了零星的几条骗钱的短信,我们竟没有收到一条准确的线索.这个负气出走的老人仿佛是故意的,她故意选择这种方式,持久地惩罚自己的儿子.马多沉陷在深长的罪责里,他不敢接哥哥、姐姐的,更不敢主动告诉他们母亲已经失踪的消息.他看上去已经老了,过早地生出了白发,眼窝里能放两个鸡蛋,蓬乱的长发,像一只鸡窝.他依旧守着自己的修理铺,晚上也亮着灯,希望温暖的灯光能够引回走失的母亲.但奇迹没有发生,一直没有发生,马多走失的母亲至今杳无音信.那段时间的马多,裹挟在厚重的悲凉里,他时常精神恍惚,自言自语,靠在门框上抽烟,晒太阳,像一个日薄西山的老流浪汉. 修理铺里的生意江河日下.恍惚的马多偶尔也挣扎过,但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听天由命”地活着.那是一段举步维艰的日子,马多勉强支撑了四个月.那四个月,马多频繁地向我借烟,有时还让我请他吃饭,每次只点一道菜,一份汤,两碗白米饭.但他始终不肯要我的钱,连一百块钱也不肯要,拉扯久了,他就脸红脖子粗,一言不发等我只好依他,只好隔三岔五地给他送条烟,请他吃一顿简单的晚饭.对于未来,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仿佛也没有具体的打算.那个怀揣梦想、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这个人,仅仅是在活着.

撑到一年春节的时候,马多已经支付不了来年的房租.他不得不关门歇业,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大街小巷里四处乱窜.不久之后,马多的手机就成了空号,他甚至没有和我说一声,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和他的母亲一样,马多的消失过于彻底,仿佛那个名叫马多的年轻人,并没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

但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请马多吃饭时的情景——我们相对而坐,两荤一素,两瓶啤酒,疾驶而过的车轮,碾起无数灰尘.我没有胃口,看着无数灰尘在夕阳中舞蹈,在马多的头顶上舞蹈.它们前赴后继,向黄昏沉沉坠落.马多的面目淹没在夕阳的余晖里,渐渐黯淡,仿佛天生没有五官.

四、

如今,八年过去了,我已经搬离了那条修理街.那条修理街也在城市豪迈的扩张步伐中,变成了一片楼宇林立的住宅区.偶尔路过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能劈面撞见马多,撞见一个生龙活虎的修理工.他还在做修理吗?应该还在.我其实并不知道,但马多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我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他的失踪——他为什么要失踪?如果你是马多,你会不会像他一样杳无音信?——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努力,就有可能.也或许,是马多不愿意再和我联系,在他看来,我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活圈子,本来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可我没有忘记过他.是的,人到中年,我依旧怀念着那个名叫马多的修理工——有些人虽然萍水相逢,却会深刻地影响我们的一生——他应该已经娶妻生子,和我一样,安心于做一个普通人,享受着平淡的生活和平凡的生命.但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否安稳,更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过我,并且会像我想起他时一样,心怀祝福,向那段远逝的年月和梦想——默默致敬.

隐隐作痛

一、

4号法庭像一间阶梯教室,四壁都是颜色深重的墙纸.高耸的天花板仿佛一小片穹隆,螺旋状上升,看得久了,眼睛酸痛,人似乎要被吸进去.阶梯教室里还有许多空座位,这起审判并不具有轰动效应,除了同事、亲人和朋友,大概没有人会申请旁听.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压抑,坐在旁听席上,我焦虑地看着手表,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厚实的铁门.新闻、纪录片和影视剧里的审判我是熟悉的,法警会从这扇门里,将犯罪嫌疑人带进庄严的法庭.

是的,我在坐等犯罪嫌疑人,我的同乡、同学、朋友胡三省.和我一起坐等的,还有老唐、海青和晓东,以及专程从乡下赶来的三省的父亲.其实还有一个女人和我们坐在一起,但我实在不想提她,尽管那时候,她确实为三省付出了真情.她叫小娟,在我的印象里,她并没有固定的职业,我唯一见她做过的事情,就是开着一辆红色的跑车,载着胡三省,奔波在一个个饭局和一个个赌场之间.在大家的传言里,三省是在赌场上认识的小娟.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混迹在物欲横流、鱼龙混杂的赌场上,她见惯了形形色色的赌徒,但胡三省的出现还是让她眼前一亮——这个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的厚度接近于钢化玻璃,行头也是清清爽爽的,他怎么会赌呢?不可思议!然而,他确实是在赌着,一场不落,和她上班一样准时.他在蒸腾的烟雾里飞快地出牌,淡定地胡牌,大声地开玩笑,间或还会忙里偷闲,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和遥远的非洲人谈生意.他和非洲人谈生意,在赌场里,这太吓人了!小娟的社会阅历不够用了,她弄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一个狂热的赌徒,还是一个以赌怡情的高级知识分子.

聪明如胡三省,很快就发现了小娟对自己的好奇心.这个身材高挑的女怎么写作生比海棠貌美,也比海棠年轻,他在忘乎所以、利欲熏心的赌场上,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欲擒故纵的猎人.然而,情场得意的胡三省在赌场上却一败涂地,他在收获小娟芳心的同时,也在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三省的赌局加床叠屋、层层加码,一个晚上就有上万元的输赢.最离谱的一个晚上,三省居然输掉了客户支付的三千多元美金.赌海无涯,但无涯的赌海里有小娟为伴,三省开始了夜不归宿的浪荡生活.在汪洋大海般深邃的赌局里,他慢慢地忘记了海棠,也忘记了自己的女儿.那时候,三省的女儿还不到一岁,她的记忆里当然没有“胡三省”这个人,但她知道,她应该和小伙伴们一样,也有一个爸爸.海棠每次都这样告诉自己的女儿:爸爸在非洲.

二、

海棠、三省和我们都是高中同学,那时候的三省就是个异类.那是一所师资力量很薄弱的乡镇中学,离家又很远,我们不得不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高三那年,我们忽然就对即将到来的高考失去了信心,于是呼朋引伴,集体逃课.也就是在这时候,三省和几个复读生一起,学会了抽烟、喝酒和.赌局经常设在我的租住处,推,天王镇地虎,天罡盖地煞.大家都是穷书生,赌注当然是极小的,输赢不到两块钱.我偶尔会在旁边观战,但三省从来没有让我下过注.三省说,你别和我们学,回去!回去!!三省对我的照拂让我心生感激,虽然他的语气相当不屑,但我知道,在三省的眼里,我还是一个好学生,不应该和他们一样自暴自弃.或许也正基于这样的认识,三省竟然从来没有喊过我抽烟,也没有喊过我喝酒,偶尔在一些场合碰到了,他也总是很少主动和我搭腔,即便是搭腔,也总是极尽讽刺.我很长时间弄不明白这一点,我的学习成绩其实远不如三省,在当时的高三一班,我充其量只能进入前十名,而三省和海棠,一直轮流坐着前两把交椅,即便是大意失荆州,也没有我的份.

表面上的胡三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学校里他搅乱课堂,带头逃课,校园外他抽烟、喝酒、,然而谁能想到呢?当曲终人散、更深露重的时候,三省居然独自捧起了书本.他太聪明了,又肯用功,凭借高一和高二时夯实的基础,他在出格的玩闹之余,学习上居然丝毫也没有耽误.但精力上的过分透支终于摧垮了三省的身体,我也终于知道,貌似壮实的三省居然患有“羊角风”.那天晚上,我和三省挤一张床,睡到下半夜的时候,我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猛然惊醒.灯亮着,我看见三省口吐白沫,浑身上下在疯狂地抽搐.在一阵接一阵的抽搐里,三省的左腿顽强地蹬着破旧的饭桌,摇晃着饭桌上的饭碗和水瓶等我吓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羊角风”!我大声地喊着:“三省!三省!”但抽搐的三省浑然不觉,仿佛正在梦中,而抽搐的,则是梦境之外的另一个人.我蜷缩成一团,根本不敢触碰三省的身体,盯着水渍漫漶的天花板,我在提心吊胆中等来了天明. 第二天,我专门问了三省,但三省根本就不知道夜间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他当时并没有骗我,也没有刻意隐瞒,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但疾病袭来的时候,他自己确实如在梦中.不久之后他又在课堂上发作了一次,当他突然倒地人事不知浑身抽搐的时候,数学老师冷静地说出了三个字:“羊角风.”课堂上的秩序一下子就乱了,数学老师眉头紧锁,他依旧站在讲台上,指挥我们掐三省的人中.苏醒过来的三省冲出了教室,我们心不在焉地继续上课,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舌头底下压死人”,这句话其实能演绎出无数种版本,比如说,眼神也能看死人.虽然大家从来没有当面说过三省是个“羊角风”,但大家看三省的眼神都变了,有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容.那时候的三省戴着一副缺了一条腿的黑边眼镜,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低着头,腋下夹着几本书,在校园里孤单疾走的背影.或许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青春期的三省终于第一次知道,自己到底异乎常人.他只有通过自己的异乎常人的努力,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三省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粗通文墨,母亲则大字不识几个,甚至认不全自己的名字.在寄宿而又犯病的日子里,三省一个人默默地扛着,他以乖张的言行和举止,发泄着内心的愤懑与不平——羊角风,始终是他的另一重身份,他虽急于摆脱,却被纠缠了半生.

名词解释:癫痫,俗称“羊角风”,是慢性反复发作性短暂脑功能失调综合征,以脑神经元异常放电引起反复痫性发作为特征.癫痫是神经系统常见疾病之一,患病率仅次于脑卒中.一般认为1岁以内患病率最高,其次为1~10岁,以后逐渐降低.我国男女之比为1.15∶1~1.7∶1.种族患病率无明显差异.(《卫生卫计委临床医生科普项目》)

三、

铁门终于开了,两名威武的法警押来了胡三省.三省佝偻着腰,瘦削的身板包裹在一套很不合体的囚服之中.他刚刚站稳脚跟就急切地回过头来,他知道,旁听席上有自己想见却又很难见面的朋友和亲人.在正式宣判之前,除了律师,我们谁也见不到他,他也不可能见到我们.三省请律师带出了一张清单,上面罗列着三省需要的一系列物品,其中包括洗发液和奶粉.这份清单让我们伤透了脑筋,谁愿意为此埋单呢?小娟吗?我们试着找过小娟,但小娟心有余而力不足,连律师费都是我们几个临时凑出来的,三省一进看守所,小娟就只能坐吃山空.海棠当然可以为此埋单,但三省的要求过分了,更何况,他们已经离了婚.

夜不归宿的三省终于引起了海棠的疑心,海棠几乎挖地三尺,最终锁定了三省诡秘的行踪.那天晚上,海棠抱着半岁大的女儿,将三省和小娟堵在某个小区的门口.面对河东狮吼的海棠,三省显得非常冷静.他吃定了这个善良的女人,为了三省,海棠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工作和青春.他们的爱情是从大学开始的,那是一个鸿雁传书的年代,海棠在合肥,三省在上海.为了三省能够完成自己的学业,海棠省吃俭用,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钞票,源源不断地汇给贫苦求学的胡三省.在海棠的父母认可了胡三省这个“准女婿”之后,三省再也没有为自己的生活犯愁过.海棠家境殷实,他们像供养儿子一样供着胡三省.大学毕业的胡三省知恩图报,他放弃了深圳、厦门等南方城市的优厚待遇,进了合肥市的一家外贸公司,并且很快就和海棠结了婚.婚后的胡三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受着帝王一般的优裕生活.三省在海棠的精心照顾下活得像个孩子,出差在外的三省甚至需要询问海棠,自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一个相当重要的大客户.这事听上去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它却在三省的身上真实地发生了.当然,这事发生在三省的身上,倒并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几年,三省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三省做的是外贸,因为时差的缘故,他不得不晨昏颠倒,和老外通,发邮件,接订单,下订单到工厂生产或采购(这叫“备货”),到进出口商品检验检疫局检验货物(这叫“商检”),向海关申报出口(这叫“报关”),把货物运输出国,送达客户手中(这叫“货运”),再从客户那里收钱结汇(这叫“收汇”)等当然,外贸中的许多工作是有专门的机构去做的,比如货代可以帮着“报关”、“货运”、写保险,银行可以“收汇”,工厂也可以“商检”.但作为外贸领域的新人,三省真正做到了事必躬亲,他不厌其烦地奔走在一个部门和另一个部门之间,言必称“老师”,言必称“谢谢您”.三省勤勉和务实的工作态度,也赢得了客户和公司领导层的高度信任.一年做下来,三省就成了公司里的业务骨干;三年做下来,公司便破格委以重任,让三省组建了一个崭新的部门.三省工作上的如鱼得水让我们非常羡慕,三省和海棠水到渠成的婚姻也令我们分外眼红.他太顺利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在朋友们中间,三省是纯粹依靠个人奋斗从而出人头地的成功样本.

那时候,我们都已经走出了塔,挣扎在各个单位的最底层,收入很少,花销却很大,每到月末那几天,我们基本上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但三省和海棠已经提前解决了温饱,正在通往小康的大道上一路狂奔.三省不久还分到了一套房子.那套阔气的三居室,成了我们的牌场和饭店,每逢周末,必呼朋引伴,胡吃海喝,不闹到人仰马翻决不收兵.频繁的差旅生活和毫无规律的作息时间,让三省的“羊角风”卷土重来,且势头凶猛.虽然三省已经有条件求医,但“羊角风”需要终生治疗,海棠只能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随时有可能犯病的三省.大夏天的,三省只能开着空调垫着被褥,海棠睡在旁边的席子上,一夜醒三次,生怕三省蹬掉了被子.海棠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三省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三省的“羊角风”再也没有犯过.三省的药都是海棠想方设法托人写来的,即便是后来三省进了监狱,海棠也没有断过三省一粒药.海棠说,他无情,我不能无义.当然,这是后话了.

海棠无私的付出并没有赢得应有的福报,相反,换来的竟是被弃的结果.那个夜晚,当海棠终于目睹三省牵着另一个女人走进一个陌生的小区时,世界在海棠面前塌了下来,一切都是黑色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汁.三省一只手护着小娟,一只手推搡着哭闹的海棠,三省说,别闹了,你先回家! 三省没有想到,独自回家的海棠吃了一大把安眠药.她在对三省的无边的愤恨里,不惜丢下才半岁大的女儿.好在海棠最终被救了回来,但她心里的那面镜子已经碎了,她愿意成全三省和小娟,让三省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海棠知道,三省对她的爱已经消失了,对那个形同虚设的家也已经没了任何挂念,包括自己的亲生女儿.三省抱过自己的女儿吗?我不知道.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三省才从广州赶回合肥.他蹲在走廊里请我抽烟,疲惫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这个孩子原本就是个意外,三省说,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等这个说法让我极其诧异,那个蹲在我面前抽烟的男人,也突然模糊了起来.这个男人,还是胡三省吗?

海棠和我们都不知道,那时候的胡三省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在越来越深的赌瘾里,成了一个无法自拔的赌徒.在三省和小娟同居的日子里,金融危机全面爆发,三省主管的部门几个月没有做成一单生意.就在三省最困难的这段时间,三省最信任的一个兄弟捅出了致命的一刀,一艘货轮神秘地消失于马六甲海峡,同时消失的,还有三省谈妥的一批小家电,价值三百万美元.三省的心脏,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他整夜整夜地失眠,“羊角风”再度来袭.事业有成的三省一度忘却了自身的疾病,当难以逆转的挫折遭遇无法根治的“羊角风”,且以这种方式向三省袭来的时候,三省最终屈从了自己的命运.我一直相信,正是无法根治的“羊角风”,严重篡改了三省的心性,在那段前途迷茫、阴郁而灰暗的日子里,三省开始厌恶起肮脏的人世,同时也厌恶起自己的人生.一开始,三省也只是借赌浇愁,谁料竟越赌越大,越赌越深,最终成了一只翻滚的雪球.这只巨大的雪球包裹着三十万元公款,它在惯力的驱动下不停地翻滚,雪球停不下来,三省也停不下来.他做梦都想扳本,事实上也只有扳回所有的本钱,三省才有洗脚上岸的可能.离婚时的三省几乎净身出户,面对这个巨大的窟窿,三省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以赌还赌,恶性循环.离婚后的三省成了一个飘忽的影子,他居无定所,我们很难见到他一面,每次通,三省都奋战在牌场上,不是打就是推,不是推就是摇单双.虽然没时间和我们见面,但三省却经常向我们借钱,今天借五千,明天借一万,还了再借,借了再还.更糟糕的是,为了偿还自己的赌债,三省还欠下了一大笔.在被追讨的日子里,三省索性停掉了手机,悄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像水消失于水,三省成了一个隐身人.那一年,乡下的父母没有接到三省一个,一双老人在茶饭不思、牵肠挂肚的守候中等来了寒凉的除夕,但三省依旧去向不明、杳无音信.三省的母亲眼睛都哭瞎了,但她的泪水,始终唤不回自己的儿子,只能让同样焦虑不安的老伴越发忧心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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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泪水里还有蚀骨的悲凉和锥心的绝望.在三省的要求下,母亲曾向年迈的三姨借了十万元.十万元!一个乡下老人一生的积蓄!一个乡下老人的养老金!!同样是在三省的要求下,舅舅抵押了自己的房子,从银行里借出了十五万元,连夜送给了“准备写房”的胡三省.三省要自己开公司!三省要写一套大房子!这些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亲戚们相信,三省已经出息了,他能光宗耀祖,是个将来要干大事业的人等亲戚们的赞誉,曾让三省的父亲和母亲从无数个睡梦中笑醒,但现在,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沦为一个六亲不认的骗子,一个在赌场里搏命的人!三省的父亲原本是老杜茶馆里的常客,他总是沏一杯陈年的苦茶,要几根春卷,笑眯眯地选择一个临窗的座位,招呼着来来往往的老伙计.老人热爱谈论时事,比如澳门回归以及东南亚地区的微妙局势,这些遥远而高端的话题一度让老杜茶馆提升了好几个档次.茶馆里的老人听得云山雾罩的,咀嚼在嘴里的春卷忽然就像了他们的一生,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现在,三省的父亲再也没进过老杜茶馆,舌头底下压死人,那张老脸他不能丢,也丢不起.

在三省悄然失踪的日子里,那两笔巨款成了父母亲的一块心病,谁来还?怎么还?拿什么还?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老唐面面相觑,脊背上蹿起阵阵寒意.我们也第一次领教了的魔力,它把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变成了嗜血的魔鬼,把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变成了疯狂的赌棍.

四、

庭审持续了两个小时.写作技巧律师虽然拼尽了全力,但三省的犯罪事实无可辩驳,我们的朋友胡三省,将在监狱里忏悔自己的人生.三省在最后陈述时说:“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孩子!请法庭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等”

三省被带出了那扇铁门,经过旁听席的时候,三省再一次看了看我们.他应该看到了满面沧桑的父亲,老人的脸上刻满了一万道皱纹;他也应该看到了小娟,在两个小时的庭审中,她数度哽咽,热泪滚滚,这让我们相信,她比我们更担心三省的命运;他可能也看到了我们——我、老唐、海青和晓东,但他又看到了什么呢?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怀疑和怨恨.

在看守所的这段日子里,三省几次请律师给我们传话,让我们帮他还掉公司的欠款.我们很早就想到了这个方案,能否偿还这笔欠款是量刑时重点考虑的情节之一,但三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字,我们几个虽然衣食无忧,可家庭财政大权都抓在“领导”手里,友情支付一两万元是可能的,但三十万元,几乎没有一点可能.为了三省,也为了一段二十多年的兄弟情,我们几个决定二一添作五,各尽所能,筹足被三省输光的三十万元.善良的海棠再次站了出来,她愿意拿十五万元,另外的十五万元,由我们几个兄弟量力而行.麻烦出现了.在筹款这件大事上,连海棠都愿意尽力,三省的哥哥和父母呢?

三省的哥哥是晓东的高中同学,夫妻俩都在常州打工,但三省出事之后,他居然没有来过一次合肥,甚至没有给晓东打过一次.凭什么呢?这种不通人情的做法让我们几个极为不忿.祸根是三省的父亲种下的.夫妻俩到常州打工之后,照看一对双胞胎的重任就丢给了留守在家的老人.某年夏天,双胞胎中的男孩子不幸溺水,当时,三省的母亲带着孙女在田里做活,孙子丢给了在家里打牌的三省的父亲.然而,老人玩得过于投入,他在一次次兴奋的里,将独自出门玩耍的孙子忘得一干二净.小村的那口池塘其实只有一米深,但那年夏天,它竟吞噬了三四个一米多高的孩子,绿油油的水面,像一个无法苏醒的噩梦.夫妻俩从常州赶了回来,虽然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但锥心的失子之痛让三省的哥哥对父母亲充满了深仇大恨.他草草地埋掉了自己的儿子,带着唯一的女儿,连夜告别了一对失魂落魄的老人.从此,三省的哥哥再也没有回过生他养他的小村.他的决绝虽属临时起意,却更像是预谋已久,他是要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持久地惩罚一对偏心的老人. 天下的父母其实都是偏心的,不偏心于这一个,就偏心于另一个.三省的父母一度以三省为傲,在父母亲看来,三省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收入不菲,已经在省城过上了有房有车的优裕生活.是三省让他们的脸上有了光,方圆数里,三省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令无数乡邻从骨子里羡慕.和哥哥比起来,三省是令父母省心的,且省力——上大学、找工作、分房子、结婚,三省一直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这样的儿子父母亲怎么可能不偏心呢?不可能!于是,父母亲隔三岔五地就要念叨一遍三省,念叨久了,夫妻俩终于坐不住了,只好丢下一对双胞胎,远赴常州打工.

老人并没有意识到,大儿子这一走,一个完整的家其实就碎了.三省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几乎很少回家,即便是在春节放检测的时候,他也愿意更多地呆在海棠的娘家.那个家里其乐融融,而事业有成的三省,是这个家里最高贵的上宾.三省更愿意享受这样的待遇,而在自己的家里,三省只是一个儿子,而且还没有长大.

大儿子虽然远走高飞了,但老人还有他的.思虑再三,三省的父亲还是主动给大儿子打了个,老人是希望大儿子能够拿笔钱,凑一凑,三十万元或许就够了.但大儿子含糊其辞,始终没有给老人一个肯定的回答.三省的哥哥或许是愿意的,但嫂子坚决不同意,“你要是拿走一分钱,我就死给你看!”这话严重了,吃不了也兜不走,老人只好死了这条心.三省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小村,亲戚们早已退避三舍,谁也不肯再借钱.怎么可能再借呢?三省的斑斑劣迹让亲戚们集体寒了心.“这个孩子毁掉了,还连累了老人等”

在等待开庭的日子里,老人频繁地拨打我们的.某天黄昏,六点多钟,我的手机忽然响了,“三省啊,三省啊等”是三省的父亲!我惊讶地握着手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好在一分钟之后就断了,但那句泣血的呼唤,许多个日子之后,依旧在我的耳畔悠远地回荡.另一个清晨,五点多钟,老人又给我打了个,是我教子无方.少宾啊,三省的事情,全靠你们兄弟了!来生我做牛做马等老人悲凉的求助让我无比心酸,半年时间不到,三省的父亲已经白发苍苍.我们当然愿意帮忙,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工薪阶层,根本凑不出三十万元.

结果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三省犯职务侵占罪,被判七年有期徒刑.

三省放弃了上诉的机会.在无力偿还公款的情况下,上诉改写不了他的命运.

这一年,三省四十岁.而七年之后,三省的父母已经八十高龄.在随后的这段日子里,我最大的牵挂其实不是三省,而是三省的父亲和母亲.三省的母亲一向体弱多病,她能再坚持七年吗?我不知道.希望能!

名词解释:职务侵占罪.是指公司、企业或者其他单位的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将本单位财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的行为.犯本罪的,数额较大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数额巨大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刑法》第270条)

五、

狱中的三省偶尔会给老唐打,但更多的时候,三省将机会不多的“亲情”打给了海棠和父亲.海棠依旧不计前嫌,有求必应,她定期给三省寄药,以及三省需要的衣服和其他日用品.三省的女儿偶尔也会接到三省的,海棠让她喊“爸爸”,让她向爸爸报告自己的学习成绩,语文、数学和英语分别考了多少分等狱中的三省向海棠要了一张女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像极了年少时的胡三省——额头上耷拉着一缕刘海,眼神机敏,嘴角浮着一丝狡黠的笑容.“爸爸在非洲”,“爸爸一直为你高兴.”在海棠精心编织的这个弥天大谎里,小女孩快乐地长到了十岁,而海棠自己也一直没有再婚.她独自养大了三省的女儿——这个自幼缺失父爱的孩子,开朗而阳光,完全看不出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今天想来,和海棠离婚其实是三省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如果不抛弃海棠,三省即便是彻底地成了另一个人,也依旧有可能东山再起.但人生是一趟单程车,错过就错过了.人生也是一盘棋,一步走错,全盘皆输,尤其是至关重要的几步.

三省的父亲时常去探望三省,我了解到的狱中的三省,绝大部分来自于三省的父亲.三省在二监区做太阳伞,但做的速度非常慢;三省现在正在积极改造,争取能够立功;三省已经不用再下车间了,专门负责抄写方面的工作,看来有机会减刑等这些消息让我们非常安慰,我们都希望出狱之后的三省能够从头开始,重振雄风.

算起来,三省入狱已经两年了,但我一直没去看过他——或许,高墙里的三省也不希望见到高墙外的我们.落寞的时候,我特别想去看看三省,但每每事到临头,我又放弃了.我不忍置身于铁窗之外,看着三省在狱警的带领下,一个人默默地离开.那也是一趟单程车,我只能和三省擦肩而过,而后,留下悲伤的三省——孤零零的,像一个被囚的隐身人.

小娟呢?三省一直牵挂的小娟、“务必要等他”的小娟已经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夏天的时候,小娟让海青拿走了三省留在她那里的全部衣物,据她自己说要去外地.但这个消息既不可靠也不具体,我们谁也没当真.海青将三省的衣物悉数送给了海棠,海棠二话没说就收下了,仿佛本该如此,天经地义——海棠的做法让我深信,三省已经割据了她的肉体和灵魂,三省每一次呼吸,都会让她隐隐作痛.

是的,隐隐作痛.爱,或者,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