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满翻身记

点赞:26643 浏览:127540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12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叮当!”剖篾的刀沉重地丢在阶基上.暮色中一个矮小的人影子,踩着满地又薄又长的篾条,哗哗地响,三步两蹿,站到厚实的宽宽的门槛上,双手叉腰,然后把脖颈硬起来,又窄又长的刀形脸,威严地对着堂屋里,粗鲁地骂道:“娘的!寻死去了,到这时候,还没有弄好晚饭,你要饿死老子吗?你的魂魄被哪个野鬼勾走了?”

骂声一起,立刻从堂屋那边的灶屋里,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女人来.她,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高大、壮实,有一张并不难看的脸.她敛声屏气地站在矮个子的跟前,把手往围裙上揩了揩,然后垂下来,勾着头,像个罪犯一样,任那白沫子溅到自己的脸上,也不敢用手去擦一擦.

待矮个子咒骂的“高峰期”过了,她才怯生生地说:“四满,饭菜早已摆好了,有肉有酒.细伢子在桌子边等你哩.”

矮个子把脸往旁边一扭,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径直走到堂屋里去了.

明晃晃的煤油罩子灯,点亮了.

大方桌上,摆着一碗豆腐炒肉片,一碗青辣子,一碗炒冬瓜.两个细伢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早已眼巴巴地坐在桌子边.

大概是由于父系遗传基因的缘故,两个细伢子,也长得十分矮小,只是还圆壮,像鼓槌子一样.

四满大摇大摆地坐在上首.女人忙给他斟上酒,再给细伢子盛了饭,然后,默默地站在旁边.

四满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一股芬香的热力,慢慢地流进喉咙,浸入心底.啧啧,好酒!再夹一筷子豆腐,细细地嚼,又香又嫩,蛮对口味.他的火气渐渐地消散了.平心而论,他的堂客虞金芳是个能干角色,里外都来得!

他又呷了口酒,对着两个用筷子横舞直戳的崽,不满地说:“不懂事的畜牲,也不晓得喊你娘吃饭,只顾自己扒饭夹菜.”

金芳这才像听了特赦令一样,盛了碗饭,坐到桌子边,不过,屁股只稍微挨一点凳面子.

这个矮个子叫童四满,今年四十岁挨边.先前是个风都吹得倒的“病壳子”,炎天六月都要穿夹衣,是长冲村有名的“困难户”.他堂客倒是一把好手,轻的重的,拿得起来放得下,而且脾气蛮暴,一发起威来,童四满连个闷屁都不敢放;为什么如今这样老实巴交?

常言道:隔年的皇历翻不得.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这户人家已经大变特变了.

一向疲疲沓沓、无声无息的童四满,突然之间,变得这般威武,仿佛身上有了某种不可知的神力.

有人讲:是几坨票子作怪,撑高了“童四矮”!

这几年,童四满的病一天好似一天,身子骨也硬朗起来.除种田作菜之外,他那身祖传的篾匠手艺,也越来越让人看重了.置箩筐、箢箕的,办围席、晒垫的,纷纷找到童四满的门下.乡镇上的杂货店,也争着来订货.他一个人怎么做得过来,于是开门收了好几个徒弟,办起了一个“童记竹器店”.嗬,衣是貌,钱是胆,你说童四满怎么会不趾高气扬!

且慢,他为什么不骂别个,单只骂他堂客?二

以前的童四满,当然没有这个派头.

这个山冲,叫长冲,里面住着几十户人家,称作“长冲村”.冲里有良田,有鱼塘,有果木树,风景蛮幽雅的.长冲像一个长长的口袋,三面是低矮的山丘,只一个口子进出.

童四满家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就坐落在冲口旁边的山坡上,孤零零、冷寂寂的.这扇门,长年累月地紧闭着.因为,他怕来往的人到他家来歇脚.不讲喝杯泡茶,就是喝杯白开水,他也招待不起.烧水要煤,他哪里写得起?虽说平时能去砍点野柴子,煮饭都不够哩.农村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他家还是一副穷相.

童四满并不懒,可老是病歪歪的,人又生得矮小,自留田、自留山,侍候起来都吃力,篾匠手艺虽有,却磨磨蹭蹭做不利索.两个大人,两个细伢子,常靠村里的救济过日子.因此,他得了个雅号:“童四矮”.他也默认了,有什么办法?现钱收入矮,田里收成矮,房子矮,人也长得矮!

童四满得了个养身病“胃溃疡”,人瘦得像根麻秆,说起话来,连气都提不上.

三间破茅屋,也跟童四满一样打不起精神.一间堂屋,两间偏房,另搭了一个厨房和一个柴草屋.两间偏屋,他跟堂客睡一间,屋里一张圆柱子床和一个空空的大柜,床上一年四季铺着草席子,搁着一床洗白的印花布被子.另一间是他两个崽睡的,用土砖搁着几块木板,铺点草,放一张烂棉絮,像狗窝一样的床.

搭帮他的父母,与岳父岳母搞包办婚姻,他总算讨了一个不错的堂客.要是搞自由恋爱,鬼才上他的门!

俗话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虞金芳过门以后,事事勤俭,对童四满也还体贴入微.喂猪、养鸡、炒菜、做饭,犁上赶到耙上,连歇憩的工夫都没有.

随着日子越过越艰难,金芳的脾气也开始变得大起来.不讲逢年过节做一身新衣服,就连平时的油米柴盐都办不齐,细伢子读书的学费总是拖欠.站在人前矮三分,说句话等于风吹走了,没个人搭腔.她在娘家,是个不服输的角色,虽说只读过几年小学,但人聪明、灵巧,蛮受人尊敬.在这里,人穷志短,别人眼角子都不瞄她一下.

她受委屈了,她有火了.火往哪里发?对山发,山不理;对水发,水不应.那就只有对童四满发了.

先前,童四满还嘴巴硬.后来细细一想,也怪不得堂客,只怪自己没有本事.罢,罢、罢,干脆埋着头,全都领受了.

有人讲,女人惯不得.果然不错,金芳得寸进尺,有事没事要把男人数落一番,香的、臭的,骂得人怕鬼愁.但骂了后,还是照旧用力做事.

晚上两公婆睡在床上,再没有那种温存和乐趣了.有时童四满想去挨一下金芳,金芳一把推开他,骂了声“穷快活”,吓得童四满连忙缩回手,叹口气,翻个身,朝一边睡去了.童四满变得麻木了,常常坐在阶基上,痴痴呆呆,独自念叨着什么.

旁边的人不服气了.最不服气的是住在冲里的那位堂兄童有华.

童有华五十来岁,家有三个武高武大的崽,劳力强,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有一次,他对童四满说:“满弟,人穷不要紧,堂客第一要管好,像只猪婆子闹栏一样不安生,成个什么体统?”

童四满勾着头,连连叹气,就是不吭声.气得童有华一甩手,走了.

这天傍晚,金芳刚到自留地里浇完菜回来,两个崽一前一后“粘”住了她,说是学校又催交集资款了,再不交,明天不准进教室.

童四满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阶基边,木然地望着远处,一张瘦脸痛苦地扭曲着,不发一言.

金芳的火气又上来了,她跳到丈夫眼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听见没有?你得了瘟猪子症?崽的集资款,你都拿不出,枉活在世上!你要真正是一根干柴子,挑到街上,还卖得几个钱!我是没法跟你过了,离婚!离婚!”

童四满两片嘴唇哆嗦着,把头几乎塞到了胯里.

“老同学,什么事发这样大的火喽?”

话音还没落,一个长得蛮英武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年龄和金芳相仿,白净面皮,蓄着分头;着一身旧西服,上上下下,干净利落.

金芳一愣,随即便认出了来人.这是她小学的同学,叫管自强,听说在县农机厂当工人,吃国家粮,端着个“铁饭碗”.

她忙收住骂声,勉强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金芳和管自强已有多年没有见面了.读小学时,共一张课桌,关系蛮好.管自强参加工作前,还到金芳屋里玩了半天,送了金芳一支钢笔.那时,人还小,没有别的想法.想不到管自强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出现在金芳的面前.一霎时,勾起了她许多美好的记忆:互相抄做好的习题答案,一起到山上去挖笋子,还有那支黑色的钢笔等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人比人,气死人!

“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金芳低低地问了一句.

“我爱人的姨娘住在冲里,我去看看她.过些日子,我准备把爱人迁到这里来.我岳父岳母都去世了,她—个人太冷清了!”

金芳心里又—跳,无端地生出些嫉妒来.

她嫉妒谁?当然是那个不知名姓的管自强的堂客.唉,这个女人几多有福气!

管自强看了金芳一眼,说:“我早就晓得你住在这里,只是一直没有空进冲.一分开就是好多年了.日子紧手吧?莫发脾气,慢慢来.”

四满翻身记参考属性评定
有关论文范文主题研究: 关于堂客的论文范文 大学生适用: 高校大学论文、学院学士论文
相关参考文献下载数量: 70 写作解决问题: 毕业论文怎么写
毕业论文开题报告: 论文提纲、论文目录 职称论文适用: 期刊目录、中级职称
所属大学生专业类别: 毕业论文怎么写 论文题目推荐度: 最新题目

随即,对童四满说:“满哥,不晓得细伢子要多少集资款?”

童四满发了半天蒙,才嗫嚅着说:“20块钱的样子.”

管自强大大方方地从口袋些抠出一个黑塑料的皮夹子,从里面扯出两张10元的票子,递给童四满,说:“细伢子读书是大事,你先拿着吧.”

童四满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摇手,感激地说:“要不得!要不得!”

管自强大度地一笑:“莫客气,我跟金芳是同学.就算我借给你吧,什么时候有了钱再还,好啵?”

金芳的鼻子—酸,几乎掉下泪来.她感激管自强还记得她这个穷同学,还愿意伸出手来帮助她.

她走过来,对童四满说:“接着吧,也不是外人,以后再还就是.”

随即,管自强喊一声:“下回见!”走了.走向冲里,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金芳久久地望着管自强越来越小的背影,发了半天怔等

不久,管自强真的把堂客和两个崽女迁到了冲里.每个星期五,他都要从农机厂赶回来,每次都要从童四满的屋前经过.而金芳总会在这个时候迎接他,泡一杯茶,跟他闲扯一会子.

当然,管自强时不时会给童四满带几包火柴或者几斤盐来,有时,还把用公费医疗领来的治胃病的药片捎上几瓶.

管自强是童四满一家的大恩人,这是千真万确的.童四满心里也有一点不安的感觉,看他们两个闲谈,坐得那么近,南京城隍北京土地,讲得那么有味.而且,管自强一走,金芳就像丢了魂魄似的,坐立不安.但童四满不敢作声,他不敢管,也管不了!

又是一个星期五的傍晚,雷雨交加.金芳早早地料理完家务,站在阶基边,朝远处望去,脸上显得很焦急.

两个崽吃了饭,早早地缩到床上去睡了.童四满扛起一把锄头,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他要到冲里看水去.村里人照顾他身子弱,把这份差事交给了他,田是各家各户的,凑钱给童四满发一份工钱.

他站在金芳背后,迟疑了很久,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终于,踉踉跄跄地朝雨中走去了.

童四满走了没多久,管自强撑着一把塑料伞,一脚泥一脚水地来到金芳面前.

“我怕你明后天不放检测哩.看,一身打得透湿.”金芳的眼里,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管自强收起伞,径直往屋里走.熟门熟路,他像是这个屋里的主人,大方得很.

他有意无意地问:“满哥呢?哦,又看水去了.细伢子呢?哦,睡了.留了你一个人在屋里,冷清得袭人吧?”

金芳脸微微一热,装着没听见.

管自强放下伞,说:“你看,我一身衣服打得透湿,借套衣服换换,要得不?”

“当然要得.不过,你满哥的衣服又旧又小,你莫嫌弃就是.”

金芳说完,掩上大门,就往屋里走去.

管自强回头望了望,也蹑手蹑脚地跟了进来.

金芳发现背后有人,回过头来,说:“你等也来了.”

管自强“嗯”了一声,从肩上的人造革挎包里,拿出—块花布,说:“金芳,我记得今天好像是你的生日.没别的送,就送你点布做件衣服吧.”

哪个女人不爱穿新衣服,况且金芳年纪也不大.她喜饱了,把布贴在胸前,比了又比,动情地说:“自强,又破费做什么?叫我如何感谢你.”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感到两只有力的胳膊,使劲地搂住了她.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她挣扎着,低声下气地说:“自强,莫这样,我们都是有崽女的人了.”管自强没有松手,他把脸紧紧地贴过来,几乎是哀求着说:“金芳,我想你想得好苦,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金芳完全酥软了,她没有力量再挣扎了.她想起了自强对她家的许多好处,想起了儿时的许多情景,她似乎觉得不能拒绝他.

她像在梦里一样,一切都身不由己.当屋里重新变得冷清时,她苏醒了.管自强呢?早走了.桌上放着那块花布和几包点心.

她开始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哟,伴着屋外哗哗的雨声,像哀伤的歌.她恨自己,恨管自强,也恨童四满.这时候,她倒希望童四满快点回来,她要向他认错,她做了对不起男人的丑事.而且,下定决心,下次再不准管自强进屋!

管自强呢,照样来.金芳一看见她,心里就会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原先想好的一切,就像沙堆碰到洪水一样,被冲个一干二净.她是爱上他了?可他也有堂客崽女啊!

她在管自强面前,完全失去了女人应有的抵抗力量.她常常希望童四满能发作一回,哪怕打个头破血流也好,从此了结这桩见不得人的丑事!

可童四满似乎一切都知道,似乎一切都不知道.他怕得罪妻子,怕得罪管自强.上次,家里缺粮,管自强一下子塞给他100块钱!他不是木头人,心尖上痛得出血啊.一个男子汉连堂客都保不住,算什么人!

有一次,他曾私下对管自强哀求说:“你等你等以后等莫来了等好吗等”

管自强斜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板一眼地说:“那好,你什么时候还我的钱呢?”

童四满往后连退几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低下头,叹口冷气,默默地走了.

他也曾想将那把剖篾刀磨快,捅管自强一刀子,捅他个对穿,放他几两血,但他没有这个勇气.每逢管自强来了,他就扛起一把锄头,到冲里看水去,磨磨蹭蹭,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回来时,他从后门像贼一样溜进来,脚步轻轻的,他不敢去惊忧他们的好梦.一个人狗一样缩在柴草屋里,用几把草压在身上,熬过长长的夜晚.

他曾经想到过死,但又舍不得两个崽,没爹的崽,越发苦啊!人总是要脸皮的,但当吃穿都顾不上的时候,还要脸皮做什么!

童四满成了“活王八”,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他一走出去,就有人指指戳戳.他勾着头,望着脚尖子走路,人显得越发矮了.

有天深夜,童四满照例在柴草屋里睡.刚合上眼,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传来粗重的喊门声.

童四满醒了.尖起耳朵一听,是堂兄童有华和他三个崽的声音.他明白了,是来抓“奸”的!他心头涌起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居然有些兴奋起来.“娘的!”他神经质似的骂了一声.

金芳慌慌张张地跑进柴草屋.她只穿着短裤短衣,看样子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她一把拽起童四满,可怜巴巴地说:“四满,你救救我,叫我的脸往哪里放!就怪你不好等”

童四满一下子闹蒙了:怪我?未必我要你去偷人?仔细一想,又觉得堂客丢了面子,自己也同样没法做人.便一骨碌从草堆子里爬起,像一只羊一样,被金芳“牵”到屋里.

管自强已经穿好衣服,急得团团转,见了童四满,双膝跪下,哀求说:“满哥,我鬼迷了心窍,请你遮瞒遮瞒,我一世都记得你.”

童四满心里一阵厌恶.他真想照着这张白净脸狠狠揍上几拳!他干瘦的手攥起来,抖动着,刚刚抬起,却又停住.他的心里掠过一阵恐惧,对管自强说:“快躲到那只大柜里去!”

大柜是放米谷的,可里面空空的,只有几件旧衣服.待管自强躲到柜里了,童四满用牛尾巴锁锁好,把钥匙挂到裤带上,然后缩到那个热被窝里.

金芳三步两跳去开了大门,童有华和他的三个崽,打着火把,一窝蜂涌进来,二话没说,各处搜寻起来.

搜了半天,连个人影子也没搜到.四个人你望我,我望你,气鼓鼓的.

金芳见状,发起了泼.她先是哭,后是号,接着就势打起滚来,只喊要告到乡政府去,要求恢复名誉!

童有华气得胡子乱抖,一步跳到床前,从被窝里把童四满扯起,吼道:“四满,你讲,那个野男人躲在哪里?我们是为你好!”

童四满垂下了头,咬着牙,半天没作声.最后才说:“什么‘野男人’?我一直和金芳睡在床上.”

金芳更觉有理,越发闹得天昏地暗.

童有华把童四满一推,说:“好,就算我们没你这门亲戚!你还有血性没有?绿帽子,你要戴到死?”

说完,带着几个崽怒冲冲走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金芳揩干了泪,坐到童四满的旁边.童四满用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嘴唇,一股猩红的血流了下来.他突然发疯般地一把将金芳拖到床上,像野兽一样扑上去,口里“嗷嗷”地叫着.他发泄着,肆无忌惮,旁若无人.而金芳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变得那么温驯.她内疚,她痛苦,她似乎在偿还欠了男人很久很久的一笔债.

他们忘记了柜子里的管自强等三

晚饭总算是吃完了,金芳忙起身收拾碗筷.

童四满抠出包纸烟,抽出一根,点燃,然后努力装出平和的口气,说:“过几天,我想请一次客,你好好准备一下.”

金芳见男人情绪好,就大着胆子问一声:“屋里没什么喜庆事情,请么子客?”

不问还好,一问,童四满猛地一拍桌子:“请么子客?你管得宽!”

金芳连忙闭住嘴,收起碗筷进灶屋去了.

是的,一不做寿,二不娶亲嫁女,办什么酒席?不,童四满自有他的盘算.

这几年,日子过得顺心,粮也有,油也有,票子也有,但童四满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缺少点什么呢?缺少点别人对他的尊重!尽管,管自强再也不敢到屋里来歇宿,但过路时总还要装模作样地打打招呼,好像要让人记着他的恩典一样.因此,冲里的闲言杂语并没有完全绝种.

特别是想起先前的事,心里就蛮难受.他真想放一把火,把这个家烧它个一干二净,才消得心头的怨气.那天,他带着徒弟在一户人家做上门工夫:织晒垫.碰巧,这家还请了一个弹花匠弹棉花做絮被.都是做手艺的人,彼此很熟悉.那个弹花匠,和童四满差不多年纪,不过仪表比他差,是一个跛子,外号“李铁拐”,走路一拐一跳的.


吃晚饭的时候,几杯水酒一下肚,童四满瞟了一眼“李铁拐”,嗬嗬笑了几声,开起玩笑来.

“李哥,你听说没有?最近县里准备组织一批匠人出国访问,木匠、铁匠、泥瓦匠、弹花匠、铜匠等都可以去乡政府报名,你想不想去?”

“李铁拐”见童四满那副认真的样子,相信了,把脑壳凑上去,虔诚地问:“有这号美差事,哪个不想!老了大半世的棉花,连县界都没跨出过,漂洋过海,做梦都想!四满哥,不晓得有什么条件?”

童四满拼命忍住笑,慢吞吞地呷了口酒,拍了“李铁拐”肩膀一下,说:“癞子也要得,驼子也要得,瞎一只眼的‘独眼龙’也要得,就只一样要不得!”

“哪一样要不得?”“李铁拐”急得脸上流汗,只怕自己“榜上无名”.

“听说,外国的柏油马路每天都要打蜡,溜滑溜滑的.所以,凡属跛子,一律没有资格!”

到这时,“李铁拐”才像从梦里醒过来,呸,被童四满“耍”一回,娘的!

做手艺吃四方饭的人,都有一点“奇才”,脑瓜子活,嘴巴子硬,他当然不会服气.

他呷了口酒,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倒是没有资格,只怪父母亲生成我这个样子.不过,我听说还有—种人去不得.”

童四满以为他还不明白,想继续把恶作剧演下去,便问道:“哪一种人?”

“堂客不守规矩的,她男人也去不得!”

“咣当!”童四满拍案而起,把酒杯也摔了.“李铁拐”明明在戳他的痛处,他如何不晓得.

“李铁拐”依旧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说:“现什么狠?有本事去管好自己的堂客,老子不吃这一套!”

这真是火上加油,童四满一脚踢翻了凳子,怒气冲天地走了.

说实话,童四满在别的方面,如今从不弱于谁,钱也有,粮也有,唯独这个事,他讲不起话!他的这顶绿帽子,也该利利索索摘下来了.否则,他还算人,还能在这块地皮上生活?

这是他要请客的主要原因.

还有,自从那次得罪了堂兄之后,两家断了来往,劈面碰见,也会装作不认得一样,彼此“哼”一声,就走过去了,他也该当众赔礼道歉,亲戚终归是亲戚.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想把这几间屋拆掉重建,要请各位父老乡亲帮帮忙,顺便在酒席上打个招呼.因为,这几间屋总使他看了不舒服,常常会使他想起许多往事,增添不少的烦恼.起好了屋,再把电线牵过来.先前为省钱,独独他家不用电灯.

基于这几个原因,童四满决定请一次客.酒席要搞得丰盛,要吃得热闹.

一连几天,童四满早已把办酒席的各项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要请的人,也都一一登门送了口信,大家都答应届时光临.喜事啊,童四满梦里都笑出了声.

这一天,秋高气爽,是个黄道吉日,冲里的晚稻早进了仓,又是一个好年成.谁的心窝里,不泡着一汪蜜糖水.

从各家各户借来的二十张大方桌,早已在童四满的屋前屋后摆得整整齐齐,应邀的父老乡亲呵嗬喧天地来了.

大门口摆着一张新漆的大方桌,八副碗筷,八只酒盏,四角各“站”着一瓶贴着标签的“酒鬼”酒.十大碗菜,把桌子挤得满满的,扣肉、鱼、鸡、肚片、肉片汤等色、香、味俱全.

童四满穿着新做的料子衣裤,春风满面地喊客人入席.他把堂兄童有华拉到上首,挨着自己坐下,又让村主任、村副主任、会计、妇女主任坐在两边;又扯着管自强和他堂客,坐在下首.

所有的人,都扯长脖颈望着这边,并且悄声地议论着.怎么不叫人吃惊?童四满居然把“野男人”也请来了,鬼蒙了脑壳!

今天的童四满,背挺得直,—张脸红堂堂的.而且从容自若,显得很有气派.嗨,人一有钱,连模样都入眼了,怪!

一切准备停当.金芳殷勤地给每个杯盏斟满了酒.然后,轻轻地站在童四满的背后,像个卫兵一样.

金芳毕竟还不到40岁,把新衣新裤一穿,加上这几年生活好了,看上去显得蛮俊秀.她不敢看坐在童四满对面的管自强,仿佛那是个灾星.

童四满站起来,把酒杯举得高高的,说:“今天,各位父老乡亲看得起我童四满,都来了.那些年,给大家添了不少的麻烦,请大家吃餐饭,表一表我的谢意.”

各桌的人都站起来,然后把酒一口吞下.接着,筷子、调羹便响成一片.

金芳又给童四满和同席的人把酒斟满,然后,又悄悄地站到男人的身后.

童四满端起杯子,对堂兄童有华说:“华兄,过去我四满对你不住,害得你受了气.今天,我当众向你赔礼道歉,也请你多多原谅.”

童有华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摆了摆手,大度地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亲戚还是亲戚.”

今天童有华觉得很有面子,他坐的是上席,挨着童四满这个发达了的人坐,几多光彩哟.

他们说话时,金芳的脸发烧发烫,心一个劲地乱蹦.她晓得他们是在讲那一晚的事,唉,那真是丢人现眼.人,总归是人,不是狗,不是猫,总要有点自爱.这几年,她慢慢地懂得了这个道理,那时为什么不懂得呢?她搞不清.

最尬尴最难受的要算管自强了.当童四满来邀请他时,他一口应允,以为童四满是要感他的恩.到此刻,他才明白,不是那码子事!从安排座次这一点上,足见童四满对他的蔑视与鄙夷.是的,过去他在童四满面前,总有一种优越感,吃国家粮,发月工资.可如今,能和童四满比吗?一个工人也就一千多块钱一个月.他感到惶恐,童四满在酒席上会搞出什么惊人之举来呢?趁他酒醉了,侮辱他一盘?痛打他—顿?所以,他不敢放量满喝,以防万一.

管自强正胡思乱想着,猛听得童四满用焦脆的嗓子喊道:“老管,我也敬你一杯.那些年,你帮了我不少忙,我都记在心里.这是钱,二千块,请拿着!”童四满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一沓崭新的钞票.

管自强站起来,不敢去接钱,说:“满哥,钱就不要还了.”

“拿着!”童四满仰头哈哈一笑,说,“我欠你的,应该还!钱,如今我童四满不缺!你一个工人,手头不宽裕.老管请自爱,接着!”

管自强哆哆嗦嗦接过钱,正要坐下.童四满又说道:“慢!我还有话跟你讲.我欠你的,我还了,一清二楚!你欠我的呢?你什么时候还?”

管自强一张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说:“满哥,过去,我对你不住,请你多多包涵,我跟你认错.我欠你的,一世也还不起!”

童四满冷笑一声,笑得那么自信:“用你自己的良心慢慢还!你欠的是良心账,到死都会不安宁的!”

“乒乓!”管自强手中的酒杯掉到地上,打碎了.

童四满不屑一顾,对身后的金芳说:“给他换一个酒盏.酒要喝,道理要讲清.”

盏子又摆上了,而且倒满了酒.

童四满接着说:“你也是有堂客有崽女的人,想想看,这样做对不?我要告诉你一声,当着你堂客的面.从此以后,再不准到我屋里来.不然,到那时,莫怪我童四满的剖篾刀不留情!”

管自强像鸡啄米一样,一个劲地点头.

童四满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光,突然转过身去,一把扯住金芳的衣裳,瞪着一双吓人的眼睛,大声说:“那些年,人一穷,连堂客都守不住,我枉为一个男子汉!如今,我才懂得,人就是人,人有人的身份,人有人的体面,人是有血性的灵物!过一晌,我还要起一栋新屋,要请大家帮忙,我要和这个‘家’告别!”

四周一片吆喝声.想不到平日不出烟屎的童四满,居然火光映天,成一个人物了!

童四满有几分醉了,一张脸通红通红的.

不知什么时候,管自强和他堂客悄悄地离了席,酒席上空出了两个位子等四

人有钱壮胆,嗨,童四满的一栋连厅堂带三间卧房、一间灶屋和一间杂屋的新居,像吹泡泡球一样,飞快地在地上“鼓”了出来.童四满还养了一条黄狗,整日地伏在阶基上,不时“汪汪”地吠叫几声,几多威武啊.

不年不节,童四满请附近一个小学教师按他的意思,写了副对联贴在门两边.上联是:“穷使高人变矮;”下联是:“富让矮子变高.”那位老师说,就是口气大了些.他理也不理,丢下一百元作润笔之酬,拿着对联喜滋滋地走了.

管自强再也不敢到童四满屋里来了.而且,每个星期五傍晚,管自强回冲里的家中去,总要等到暮色苍茫了,才亮一支手电,沿着童四满屋后山坡上的小路,悄悄走向自己的家.他怕那条凶神恶煞的黄狗,他怕童四满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他怕金芳那双充满悔恨和恐惧的眼睛.他惶恐、内愧,觉得自已做人不起,也对人不住.

这天傍晚过后,金芳早把里里外外料理一清,待两个崽也睡了,便早早地坐在卧房的窗子前,等待着还在收拾工具的童四满,然后,好一起上床去睡.

突然,窗外的山坡上,闪出一点光亮,啊,是一支手电,不用说,那是管自强进冲回家去.

不晓得为什么,金芳的脸又红了,是羞涩?是追悔?是思忆?她说不清.是甜?是辣?是苦?是酸?各种滋味一起翻上心头.一时间,她竟看得呆了,像做梦一样.

“看什么?看死!”

平地猛炸一声雷,吓得金芳忙转过脸,讨饶地说:“没等没等看什么.”不晓得什么时候,童四满已经出现在她身后.是她看蒙了,没听见脚步声?还是童四满手脚轻悄,没让她听出来?反正,她又被童四满抓住了一个“把柄”,怎不心慌意乱!

童四满见金芳吓成这个样子,倒有些怜惜起她来,改用平静一点的口吻,说:“睡觉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金芳点了点头.

好清幽的夜晚,天空缀满了亮晶晶的星子.窗外的虫声,长声短声叫得正起劲.

过了半个来月,有一天童有华到他家来坐,告诉童四满一个消息:管自强早两天在车间浇铸件,不小心让滚烫的铁水烫伤了脚,伤势还蛮重.

起初童四满听了,仰天打了几个哈哈,他的心灵上得到了某种满足.老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管自强呀管自强,你也有今天!

但是这种快感,不过持续了几分钟.当听到童有华讲起管自强的堂客和崽女哭得喉咙都哑了时,他又产生了一种真切的同情.

第二天,他到县城的集市上,把一胶轮板车的箩筐、竹篮和箢箕,卖给一家杂货店后,就去商店写了几袋奶粉和一包蛋糕,大大方方地去医院看望了管自强,像去看望老朋友一样.

后来,这件事在长冲又引起了一阵议论,大家猜测着童四满这个举动所包含的意义.

有个冒失鬼,竟然当面去问童四满这是为什么.童四满昂起了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然后,把两只手放在背后,像老戏里那些“员外”一样,悠悠然地走了等

作者简介:
聂鑫森,男,曾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余部.部分作品被译成外文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首届“湖南文艺奖”等.
责任编辑黑丰

热门大全

猜你想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