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声响

大学五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雨水相伴的.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天空就飘下一阵雨来,雨滴紧促地交织在一起,抽打在树叶上发出密集的声响,落在水泥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有风从西边吹过,雨织的水帘向东一甩,落在屋檐下我的身上.远处苍郁的山峦投进一次沐浴中.吉林多雨水,这是迎接我的高年级学生说的,经常被雨水漂洗的山峦,难怪那样郁郁葱葱.我正看着雨雾出神,不一会雨停了,接着明朗的阳光在云层里撕开一道口子,直直地射下来一束光线,打在东边的山坡上,耀出一片鹅黄.我也该尽快拿着自己的行李去报名了,我在松花江畔开始了大学的五年生活.

松花江在学校的前方甩了一个弧度,把城市挽在臂弯里.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河,因为它的水质清澈、生态良好,也成为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河.雨水充沛的吉林,江水也丰盈；江水在城中蜿蜒而过,又成了这里多雨的原因.第一个跟我提到松花江的大学同学是我的室友李世浩,我和他一届,住在同一间宿舍,在不同的学院,我读的是临床专业,他学的是检验专业,都是五年.我第一天刚到宿舍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吸烟,浓烈的烟味迎面撞来,我咳了几声.咳声惊动了他,他坐起身子伸出了右手,示意要与我友好一握.我的手上留下了他的烟味,从气味上断定,近两个小时他至少抽了五根儿烟.

第一天晚自习的主要内容是大家自我介绍,所以课下得很早.他打来说已经在学校对面的小饭馆里点了火锅,要我和另一位室友去聚一聚,算是正式结交.他的正式结交的说法和表达方式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五年的生活里,我经常参加一些饭局,有些聚会索然无味,也推不得.饭桌上,李世浩向我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开学的第一天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原因很简单,他盯着那个女孩看的时候,女孩也在看他.他问我该不该向女孩表白.一瓶啤酒里的酒精已经在体内完全化开,火锅里升起的热气微醺着脸颊,加速了脸颊的红润,我真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样的建议.一阵大雨急促地落了下来,饭馆门前的广告条幅被风雨吹打得哗啦作响.

刚开学的那个周六,我认识了许翔博,他是长我一年级的学生.第一次去他宿舍的时候,他停了手里的魔兽争霸,向我做最简短的自我介绍.当他知道我是从内蒙古来的之后又毫不见外地叫我蒙古大汉.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一个与我外貌体态极不相符的绰号从那时起便流传开来.后来,这个绰号被精简过一次,只剩下“大汉”俩字.日后的交往中,我和他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许翔博已经离开学校一年,每次总不忘问及我就业的情况,让我的心里生出许多感动.

许翔博是土生土长的吉林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以过来人的口吻讲一些他在学校里的见闻,比如哪位仁兄的情感韵事,某位老师的行事风格等等,都是我一个初来者不知道的.每当我惊讶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总是见惯不怪地说：“这没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大一学年结束时,我确信他说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存在的.许翔博在虚拟的游戏里与魔兽们厮杀在一起,现实中,他又被推到竞选学生会主席的风口浪尖上.他说想要爬到对面的顶峰就要经得起风吹雨打,要看得惯一路上丑陋的荆棘.

我来到吉林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下午五点钟天上飘下大雨.许翔博推开了我的宿舍门,头发上的雨水向下滴着,衣服上到处都是被雨浸透的痕迹,他把几块月饼塞到我的手上.我问他不好好在家过中秋跑到这来干什么,他只说回来拿伞,然后转身离开了.细细想来,这个理由经不住推敲,原因大概就是这几块月饼了.那个中秋节晚上,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只有绵绵不休的雨水,我站在窗前吃着月饼带给我的乡愁.

和第一次推开宿舍门时的情景一样,每当我站在门口时总会被迎面撞过来的烟味熏个够呛.没人开门的时候,它们在有限的空间里聚集,待门开的刹那便拥挤着冲出房门.那段时间李世浩没上过任何一节课,一觉睡到中午是常有的事.地上零散地横着几只脚掌发黑的旧袜子,他的床位下还可见随手扔掉的烟蒂.这种生活习惯,我闻所未闻,如不是亲眼看到绝对不会相信.看他颓废的样子像是有天大的烦心事.他坐了起来,从眼睛里射出幽怜的目光,他说喜欢那个姑娘.我能猜出李世浩向那个女孩表达过爱意,但是结果可想而知.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让他放开一些,谁知道他什么都没说,穿上衣服,头没梳脸没洗就出门了.

李世浩有个习惯,在宿舍里,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的那方空间别人根本无法下脚.可当他出门的时候会着装光鲜,还总在头发上掸点啫喱.一次检验学院的老师来寝室检查内务,那时的他正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吸烟,前一夜没睡,红着眼睛的他盯着老师愣在了椅子上,而检查内务的老师也足足呆了几秒钟.李世浩上了全院的黑名单,开会时总会被作为反面教材.他在会场里坐着,衣服整洁鲜亮,完全不像是老师口中那个邋遢的人.然而这次他却蓬头垢面地出了宿舍,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许翔博轻轻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问他在想什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自己的寝室.

天说变就变,云团里憋足了水汽,一场倾盆大雨光顾大地,水泥路面顷刻间生气一片水雾,雷电在云层中撕扯出一道道划痕,让人心惊.李世浩回来了,衣角滴着水.他什么也没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眼角下的水珠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滴.后来,李世浩搬出了236寝室,悲痛欲绝的哭声时常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像天空中袭来的闷雷.

松花江的对岸开着一家茶叶店,准确说,邹全初只是在一家便民商场里租了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摊位卖茶,取名“天意茶行”.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它,那时候它已经在这里存在了五年.茶行不大,摆放着各种茶叶,有点逼仄.柜台对面摆放着各种茶具,最名贵的要数紫檀的,配上上好的宜兴紫砂,古色古香,真叫人心驰神往.邹全初喝茶很讲究,用山泉水.桶装的饮用山泉摆了三大桶,一把陶土制的电壶始终吹着热气,一切仿佛古制.山间生长的芽尖吸足了山水的灵性,啜一口入喉,唇齿留香.他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操着一口河南腔,待人热情.邹全初的记忆力极好,两个月后再去时他准确叫出了我的名字.

和邹全初聊一些关于茶的事情,比如龙井茶的分类和鉴别要点,铁观音因炒制方法的不同而有哪些差异等等.聊到了一起,便渐渐熟悉起来,他每次都会以很低廉的卖茶给我,临走时还会多送一些东西,或是一个精美的茶盏,或是两袋上好的铁观音.邹全初说他不在乎,何况并未赔钱给我,难得投缘,权当是为了缘分.我带着茶叶满载而归,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有点阴冷,喝点铁观音秋茶暖暖身子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拿了一些给许翔博送去,他也有喝茶的习惯.他正在电脑前与屏幕里的怪兽剑拔弩张.他看了一眼我送来的茶叶,不感兴趣,回过头又继续打游戏.

许翔博是在一次期末考试之后幡然醒悟的.一杯白酒以后,他咬了咬牙,狠心删除了电脑里的所有游戏,从那以后他的电脑除了查阅资料以外没再打开过.如果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情就应该这样,对过去应该否定的东西狠心按下删除键是最实际的行动.五年中,我也曾按下过很多次删除键,学会否定一些事,学会忘记一些事,学会寻求一些事,这让我得到了很多好处.许翔博捡起了干干净净的书本,伴着天空的星辰救赎自己.

天意茶行那里,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和邹全初谈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一开始是站着谈,后来是坐在那里边喝茶边谈.他取出两勺铁观音放在瓷碗中,把烧好的山泉倒在里面,盖上盖子,大约十秒钟后再把瓷碗中的水倒入一个上置漏斗的玻璃杯中,然后又将杯中的水倒进小瓷盏里,最后手持竹板做的镊子夹起茶盏,将水倒入木质的漏屉里.神情专注,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套动作下来不超过半分钟.再次注入瓷碗内的沸水才能泡出可以饮用的茶汤.

我抬头看看窗外,雨正急,邹全初又添了山泉水进去.我们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邹全初说他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我问他收入怎么样,他说近三年才好一点,每年剩个万的样子,但他又神情黯然地说：“这里的房价太贵了,根本写不起房子.”他的目光中有些伤感,像黑云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我安慰他说以后会置办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的.邹全初说这家商场三年后会被拆掉,他也该离开这里,去包头投奔自己的老乡.听说在包头的老乡生意做得不错,路子趟得很熟,他去了以后应该能有个不错的发展.谈到未来,他说希望有一天可以在那里写一套房子,这样心里才会踏实一些.吉林的雨多,潮气太重,他和茶叶不习惯这样的天气.

许翔博没有荒废最后两年的光阴.他离开学校的那天我去送他,一路上没有过多的话.一个大雨滂沱的上午,他拿着文凭踏上了求职的道路,他会奔走于多家医院之间,像推销商品一样出售自己.我想到了雨天里的那些树枝,被雨赶着来回摇摆,一种身不由己的悲怆感在一阵紧过一阵的雨水抽打下正在抽枝生长.我能看到将来的自己,许翔博的境遇对我来说就是预演.天边的云层似一袭海浪,继续向前压着,一想到雨还要一直下着,心情不免阴郁起来.

他离开学校一年后的今天,我也正在收拾着自己的行囊.近半个月来我一直被时不时的大雨封在宿舍里,哪里都去不成,只能平静地看着一场场雨水的来去.现在,不远处的天空刚刚落下一道亮光,雷声像翻卷的黑云一样滚来,窗户嗡嗡作响.暴雨斜织着抽打着柳树,有叶子经不住雨滴的冲击飘下来,落在雨花凌乱的水洼里.雨里的行人脚步匆匆,溅起的泥水眷恋着鞋子和裤脚,涂上一片片污渍.在泥泞中行走的人难免艰辛,但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五年时间里,我看到了很多人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风雨中艰难地跋涉着,而有一些却因为不堪重负而选择了停下脚步.一场大雨,可以增加前行者的信心,也会成为停泊的借口.在大雨如注的夜晚,我准备离开生活了五年的校园,但愿它对我来说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