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碰钉子

镇上有许多球星小坦克孙洪武的粉丝.在鱼市口卖面条的赵国栋和在面条摊对面摆水果摊的张四就是他的粉丝.小坦克的球打得那个好啊,脚后跟像是装上了弹簧.小坦克那个运球啊,像用万能胶粘在手上似的,过三四个人真正是小菜一碟.小坦克那个勾手投篮啊,球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小坦克扣篮,跳起来,像是在空中飞似的等小坦克孙洪武有三件宝贝,犟脾气,旧背心,小球星.

犟脾气是球星的脾气,没有脾气,哪里会成为球星.旧背心是孙洪武从部队带回来的印有红“八一”字样的背心,背心后面的是孙洪武当年在部队里的6号,因为每次比赛,孙洪武必定穿,也只有穿上这件已穿破了的白背心,孙洪武才是小坦克.有一天,他上场比赛前,儿子孙小武把一泡屎正好拉在了这件背心上,孙洪武只好借了球友吴克柔的一件背心,可神奇就消失了,投篮,过人,运球,都大失水准,小坦克成了小拖拉机了.第三宝小球星是孙洪武的儿子孙小武,孙小武几乎是和篮球一起长大的,他两岁会拍球,三岁会运球,四岁会投篮,简直比他老子更有天赋.有了这三宝,孙洪武怎么可能不成为小坦克

小坦克的光荣岁月是和沙沟镇最美好的年代联系在一起的.那时沙沟镇的人民可以在茶余饭后去供销社篮球场欣赏水平相当高的篮球比赛.说是比赛,其实更像是训练,因为打球的几个人都是昔日在山东临沂部队的战友.整场球是打不起来的,他们四个人分成两组,二打二,像部队演习时分的红军和蓝军.每次观众都是很多的,而忠实观众则是镇供销社的几个女职工,最忠实的是朱美婷和余娟.

小坦克和吴克柔很有意思,他们在没有分成两队的时候像亲兄弟,一旦分成了两队,就像敌我了.一是一,二是二,有时候为了一个犯规动作,就争执起来.孙洪武三步篮好,吴克柔篮板好.而这两个人被打得最多,也就是说孙洪武和吴克柔被犯规的次数最多.再仔细算一下,被打得最多的还是孙洪武,因为孙洪武的个子不高,又那么的喜欢跑三步篮,谁也不会轻而易举的让这个小坦克上篮得分因此,最为顶真的就是小坦克孙洪武,被犯规的孙洪武经常把手腕处的红印痕亮给犯规的人看.有时候,只是轻轻的犯规,并没有痕迹,会争吵起来.

有一次,朱美婷看不下去了,说,没有必要这样斤斤计较嘛.小坦克听到了,瞪起眼睛对朱美婷说,犯规就是犯规,三秒区内里犯规还要追加罚球呢.这句话是伤人自尊的,朱美婷就生气了,拉着余娟就走,说,不看了,不看了,一群猴子掰玉米.

那时,谁都看得出来,朱美婷喜欢孙洪武,而吴克柔喜欢朱美婷.大家正愁怎么解决这三岔口的时候,小坦克孙洪武自己解决了问题,因为他去追求高他一头的余娟了.

镇上人都想不通小坦克,他应该选择朱美婷的.朱美婷更是想不通,她相当的气愤,立即说过一句在沙沟镇很流行的话,将来要亲嘴,小坦克可要先找一个凳子.

失恋后的朱美婷后来接受了吴克柔的追求.应该说,篮球成就了两对姻缘.只是小坦克的婚姻更让人猜不透,谜底是吴克柔在求婚之夜当作秘密武器告诉朱美婷的,朱美婷在第二天就立即广播出来了.

原来小坦克在部队的时候,因为球艺好,被师长看中了,向军部篮球队推荐,可就是个子太矮了,只能呆在师部篮球队.如果进了军部篮球队,小坦克孙洪武就不可能退伍回沙沟了.小坦克之所以找比自己高一头的余娟,就是想通过遗传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朱美婷在接受吴克柔求婚的时候,曾经咬牙切齿的诅咒道,他说遗传余娟就遗传余娟啊,万一遗传小坦克他自己呢

可生活是一个魔术师.他叫你神奇,你就神奇；他叫你不神奇,你就不神奇.这是原来孙洪武在镇供销社工作的赵国栋的观点.你不相信还不行,原来那么红火的供销社,早就解散了,连房子都卖掉了.原来那么有威望的王书记,做了沙沟镇二十多年书记,现在呢,在床上尿在床上屙.原来负责卖白糖红糖的赵国栋,当时多少人要求他,能够多写上半斤红糖,现在呢,每天做的十斤面条能够全卖掉,就阿弥陀佛了.

小坦克孙洪武呢,先是下岗了,没有工作.后是儿子孙小武不听话了.孙小武的个子还真的应了朱美婷的诅咒,他的脸长得像余娟,可个子完全像孙洪武.不甘心的孙洪武决心为儿子制定长个子计划.可孙小武还是小孩啊,实在忍受不了孙洪武的折磨.不但不运动了,而且见了篮球就脸皮发黄,腿肚发软.孙洪武还想坚持,可余娟舍不得了,以离婚和已快变得疯狂的孙洪武谈条件,迫使执迷不悟的孙洪武放弃了训练球星的计划.那第二宝旧背心肯定没有了,说不定早就被他老婆做抹布了.再后来,孙洪武也远离了篮球,球友们都得为生活奔波了,而他得每天把姜老鼠站上的煤气罐当篮球了.

现在,虽然小坦克孙洪武还穿着军人似的迷彩服,但现在的仿冒的迷彩服实在是太多了,基本上成了建筑工人和搬运工人的工作服.现在看上去,孙洪武和常人一样,背都驼了,理的是平顶,最为闪亮的却是那一小撮白发.赵国栋说,我真不相信,那个骑着破自行车满街送煤气钢瓶的中年男人就是当年的小坦克.

但是赵国栋！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你真的相信孙洪武把旧背心丢弃了吗

小坦克咸鱼翻身的机会说来就来了.过去扛篮球的肩膀,后来就成了家扛煤气罐的肩膀,现在他的扛煤气罐的肩膀又要变成扛篮球的肩膀了,这依旧是文化站站长吴克柔说出来的.因为才调过来的刘书记要请他打篮球.

吴站长还说,为了让小坦克安心地训练和打球,刘胜书记还特地找了孙洪武现在的老板,金沙沟煤气站的老板姜老鼠,要求他在小坦克训练和比赛期间,每天给小坦克发满三十块.姜老鼠咬咬牙,忍痛答应了.他不答应也没有办法.刘书记说,现在工作大局是打造“文化古镇”,谁不给他面子,他也不给谁面子.再说了,在姜老鼠所有的职工中,小坦克孙洪武口碑最好,敬业,认真,镇上人都相信小坦克,他还一直担心孙洪武跳槽到金太阳煤气站王大眼那里呢.

其实,吴克柔的话有真有检测.姜老鼠是答应了,可小坦克孙洪武并没有松口答应吴克柔,他当时就拒绝了吴克柔,他说他和篮球可是前辈子的事,现在不要和他谈篮球,如果吴站长想要灌煤气,请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碰了一鼻子灰的吴克柔还以为是余娟不同意,就去找在菜场门口做米饼油条的余娟,可余娟说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吴克柔从菜场出来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不是谁的问题,而是小坦克孙洪武的第一宝――犟脾气在作怪.可如果孙洪武不答应,那么他的工作就真正是功亏一篑.其实,打造“文化古镇”的真正操作者就是他,如果在这个事件上做砸了,他前面的努力就算作竹篮打水了.

刘书记一定要打造“文化古镇”,他的前任书记在沙沟呆了八年才调到城里,邻近的顾高镇的书记镇长真是走马灯的换了三届了,原因很简单,古镇沙沟经济落后.刘胜书记不可能是神仙,可他却有另一条思路,经济是沙沟镇的弱项,再怎么抓也是事倍功半.做工作要做出成绩,就必须要扬长避短.正好文化站长吴克柔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上次搞全市新农村文化调查,文化站向上面报了一个典型,一个民间藏书家.有两万册藏书！两万册是什么概念是全市的冠军！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王刚对刘书记说,可能不止是全市的冠军,还有可能是全省的农民藏书冠军！王常委还叫刘胜好好珍惜这个藏书家.王常委拍着刘胜的肩膀说,什么叫亮点,这就是亮点！王常委还说,会做工作的人就是抓亮点,有了亮点,一俊遮百丑！刘胜的“文化古镇”的思路就是这样来的.

文化上的亮点使得沙沟镇在很长一段时间占据了楚水县主要媒体的重要版面.所以在藏书家被发现那半年里,整个镇里,和刘胜走得最近的不是镇长,而是文化站长吴克柔,很多人都传说吴克柔肯定要做副镇长了.吴克柔更加卖力的工作,挖掘出了许多镇上的宝贝.

吴克柔以为他辛苦挖出来的这些宝贝会像藏书家一样得到刘书记的重视,只可惜都是小鱼小虾.所以,在藏书家被发现半年后,吴克柔的工作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直到有一天,吴克柔在刘书记的房间里汇报工作,刘书记房间里的电视正在直播NBA比赛,吴克柔灵机一动,把孙洪武像一样挖出来,放到刘胜的面前.

刘胜是知道前国家篮球队队长孙凤武的,问吴克柔,他和孙凤武有没有亲戚关系吴克柔说,没关系,没关系,孙凤武一米八七,可以做转体扣篮,而孙洪武只有一米六七.刘胜很是失望,说,这么矮啊.吴克柔说,刘书记你不知道哇,当年在部队里,孙洪武的绰号就是小坦克呢,我们师长说了,他再高上三公分,达到一米七,他就不回来了,直接到军部篮球队了.吴克柔说到这里,看到刘书记的眼睛渐渐的亮了起来.再后来,刘书记就用那亮眼睛罩住吴克柔了,老吴,说下去,下面怎么办是不是可以组建一支农民篮球队

刘书记说,我做领队,你做教练,那个小坦克就做队长.

那一段时间,有好几天,吴克柔都躲着刘书记,他实在没有办法说服孙洪武.说不服孙洪武,就沙沟镇其他人的篮球水平,怎么也无法拿出手的.

朱美婷上阵了,她去找余娟,余娟说,吴站长找过我,我劝过他,他不听,他就这个犟脾气,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他的拦路虎,是他自己不肯打,我有什么办法朱美婷后来直接找了孙洪武,精心打扮过一番的朱美婷说了几大船回忆往昔的话,说得相当的动情.可孙洪武一句话也没有说.朱美婷很生气,扭着屁股就走了,其实,朱美婷不知道,她一转身,孙洪武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一个下午,孙洪武就呆在家里,不出去扛煤气罐,也不想出去帮余娟收摊子.他的头脑里全是篮球,哨声,还有那个白头发的师长.篮球.篮球.师长说,小鬼啊,打篮球就是打篮球,没有什么师长和师长的,如果你再让我的话,我就毙你！师长说,小鬼,好好锻炼,多吃点,二十三,还蹿一番,你还可以蹿一番呢.孙洪武每天晚上都把自己倒挂在单杠上,可没有用.最痛苦的那个晚上,孙洪武的耳朵里全是《运动员进行曲》的声音.这个《运动员进行曲》,原来上学的时候经常听,在山东当兵的时候也经常听.没有结婚前也经常听,只要听到这进行曲,孙洪武的头脑里就全是篮球、哨声、加油声和掌声.可等结婚之后就不怎么听到了,其实那时连篮球也不怎么打了等后来的结果,吴克柔娶了朱美婷,孙洪武却娶了高个子的余娟.当年他们结婚时,赵国栋曾经和孙洪武开玩笑,小坦克啊,你每个晚上都要带球上篮了.再后来,余娟肚子大了,供销社的肚子却小了下去,土崩瓦解了,有关系的吴克柔到了文化站,成了文化站站长,而他只能用过去打篮球的手扛煤气罐,其实扛煤气罐也没有什么,用劳动吃饭,有什么羞耻的.师长说,小鬼,你可不能打检测球啊,你打检测球我毙你师长对他说,小坦克,好好干,我等着在军部篮球场上为你喊加油有很多时候,扛煤气罐的孙洪武经常会看到另一个孙洪武向他走过来,那个孙洪武多年轻,多英俊,用一只网兜拎南瓜似的拎着篮球,胸大肌那么大,腿上肌肉那么顺眼,脚跟上像是装了弹簧.因为这样的幻觉,有几次,他都差点撞到别人,这时,他的头脑里就有个人对他说,还想什么篮球命中注定你八升,走遍天下也没有一斗,就这么一点个子,还打什么篮球！孙洪武的幻觉就消失了,在姜老鼠的指挥下,把煤气罐像投篮一样投到一户又一户人家去.

没法可施的吴克柔向刘胜书记做了汇报.听了汇报的刘胜说,我打球不行,我做人工作很行的,你把小坦克叫来,我和他谈.

孙洪武被吴克柔叫到镇政府,刘胜书记和孙洪武握了手,还亲自倒了茶,说,小坦克,你真了不起,打篮球还打出个老婆.做完了这一切,刘胜刚想卖弄自己的秘密,他想说,我和你一样,我在大学里打篮球也打了个老婆呢.卖弄秘密可是做工作的最好的钥匙.

偏偏这时刘胜的手机响了,彩铃是《运动员进行曲》,孙洪武感到脖子一紧,眼睛一热,手中的纸杯就变成了热乎乎的篮球.

吴克柔想不到小坦克就这么爽快答应出山了.回到家里,吴克柔对朱美婷说,这下,刘书记打造“文化古镇”的路程一片光明.

现任计划生育专干的朱美婷哈哈一笑,说,还有你的副镇长,我们家该转运了.

工作做通了,就应该造舆论了.这一点,正是吴克柔的长项.那天上午,他套着一圈胶带纸来到了鱼市口贴篮球比赛的海报,这海报是他前一天晚上辛苦写成的.卖水面的赵国栋看到了说,又在卖什么狗皮膏药卖水果的张四说,你瞎说什么,人家吴站长可是在贴征婚启事.

吴克柔心情好,没有答理他们,继续抹平那海报的角落.的确,全力打造“文化古镇”的刘胜现在工作相当的顺利,可以这么说,他是瞌睡差了一只枕头.而他的枕头就是顾高镇的副书记前进集团老总顾大力送的.就在小坦克答应出山的第二天,市里开招商引资大会,顾大力老总成了会议的话题,在市委书记的话中,他简直成了全市人民的宝贝.会议中间,很想完成本镇招商引资任务的刘胜就向顾大力老总套近乎,刘胜说到了沙沟镇上的许多宝贝,可顾大力一点也不感兴趣.再后来,刘胜说到了篮球队,顾大力的眼睛亮起来了,问,你们镇上那个小坦克怎么样了刘胜立即说了他对小坦克的了解情况.顾大力一把握住刘胜的手,你给我安排一下,我要和他再打一场篮球赛.

吴站长在相当美好的心情中贴完了一张海报.张四说,嗬嗬,又要打球了跟顾高队！在中学新水泥篮球场什么时候二十八号今天几号还有十天呢贴这么早干什么

赵国栋说,你真是乡大！这叫舆论宣传懂不懂张四说,有没有顾大力吴克柔说,当然了,没有顾大力,他们顾高队怎么经得住小坦克打

现在的确不是过去了,赵国栋感叹了一声,顾大力已经不是过去的顾大力了,眼睛一眨,人家可是老母鸡变雄鸭了,他不再是顾大力了,是几千万的顾总了,还是副书记,人家怎么肯和我们这个穷镇打

赵国栋讲的是多年前,顾高镇和沙沟镇民间篮球交往的事,当时顾大力领衔的顾高镇队和小坦克领衔的沙沟镇队赛了一场.结果呢,小坦克的篮球队把顾大力的篮球队打败了.

什么穷镇富镇吴克柔纠正说,这文化不分穷富的.张四说,怎么不分你们这些富人想打球,人家小坦克可不想打球.

吴克柔一惊,问为什么,小坦克的工资不是解决了吗张四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钱写到的,现在轮到人家老婆不同意,说是打球不能当饭吃！都打过好几次架了.

吴克柔心里一凉,把目光转向赵国栋,像是要看出什么似的.赵国栋被他看得很不自然,说,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坦克的婆娘.

听了赵国栋的话,吴克柔连贴第二张海报的兴趣都没有了.吴克柔回到家里,头都想疼了.可不能再要刘书记出来做工作了,再让刘书记出来做工作,做副镇长的希望就会减少,刘书记不说,人家也会说的,你大事小事都叫刘书记出面,刘书记有多忙,你吴克柔的工作能力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吴克柔决定请孙洪武吃顿饭,他向夫人请示了一下,朱美婷立即表示赞成,并说她回家来烧几个拿手菜.

走了几条巷子,吴克柔找到了正在搬煤气罐的孙洪武,说明了来意,他没有说是自己想请孙洪武吃饭,而是说朱美婷想请他吃饭.孙洪武没有答应,但他说,他既然答应了,肯定会打的.

吴克柔点了点头,他的一颗心彻底的落实了.这一天夜里,吴克柔做了一个梦,他也梦见了那个白头发的师长,在山东的时候,那个白头发的师长特别喜欢打球,经常下连队和他们这些小伙子打球,还坚决不允许别人让他.白头发的师长还说,不是我吹牛,我可是快六十的人了,但我的身体棒得就像二十岁.吴克柔后来醒了,他摸着自己的肚腩,很羞愧的想,现在我的肚子都像篮球了.

这几天,标语,广播和有线电视都在宣传篮球赛的事,刘胜书记打造“文化古镇”的效果出来了,寂静的镇上几乎和过年前一样喧闹了.很多人都在说篮球赛这件事,毕竟很多年沙沟镇没有群众活动了.很多人都在回忆上次和顾高队打球的事,有人说是1988年,大涨价的那一年.有人说是1989年,取消煤炭供应的那一年.也有人说是1992年,粮票不值钱的那一年.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很多年前了,中学还没有水泥篮球场,还是泥篮球场,孙洪武和吴克柔一起用生石灰画出了球场线.沙沟镇队他们连队服都没有(除了孙洪武的旧背心),人也不够,借了一个回家奔喜丧(是他老爷爷故去了)的大学生,每个人的身后只好用红粉笔写上,结果呢,都被汗水泅没了,弄得记分数和记比赛情况的中学校长一头雾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统一服装的沙沟镇队赢了.个子最矮的孙洪武得分最多,他的三步篮跑得出神入化,只要他一拿球,困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们就大声在喊,一、二、进！孙洪武好像也听他们指挥似的,篮球也非常听话,一个一个地进了.球场上的灰把每个人都染得像灰人似的,但大家的牙齿都是白的.顾高镇的顾大力最后握着孙洪武的手说,后会有期.

顾大力的“后会有期”是十年前说的,可真正做到“后会”却是十年之后了.

吴克柔在向刘书记汇报的时候说,该是我们摩拳擦掌的时候了.

沙沟镇篮球队是在中学的水泥篮球场上训练的.虽是训练,可还是吸引了很多观众.有点像过年了.

赵国栋和张四也去看了,他们都很关心小坦克孙洪武的表现,一是要看看孙洪武这辆小坦克有没有生锈,二是他们打了一个赌,赵国栋赌顾高队赢,而张四则赌沙沟镇队赢,赌资就是请对方喝酒.现在赌注已经下了,不管怎样,友谊赛结束之后,赵国栋和张四都要喝酒了.

训练开始了,可小坦克还没有出现.没有小坦克的篮球队真是就像一盘散沙,篮球队的人员组成是这样的,镇医院一位医生,邮电局一位邮递员,一位小学教师,两位中学教师,再加上吴克柔和孙洪武,应该是五位主力和二位替补.可现在看上去,全都像替补.大家都盼着小坦克过来,小坦克一过来,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大家快要失望的时候,穿着一身广告衫的孙洪武过来了,他是送完最后一罐煤气才来的.

一踏上那水泥篮球场,孙洪武的耳朵里尽是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一听到这曲子,他的血就燃烧起来了.操场的周围都是他的战友啊,白头发的师长正看着他.孙洪武一想到师长,心里就猛然一怔.他没有完成师长交给的任务,再长三公分,到军部篮球队.他还没有把孙小武培养好.看着熟悉的篮筐,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那咚咚的拍球声像是一个人的心跳.孙洪武开始还是有一点赶不上这个人的心跳,渐渐的,他感觉到了,他的心跳赶上这个人的心跳了,他的心跳和这个人的心跳合拍了.到这个时候,孙洪武的脸上才有了一点自信的笑容.小坦克还是小坦克,他不能让别人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坦克变成了拖拉机.他依旧和当年一样,三步篮.带球过人.切入.远投.中投.似乎扛了这么多年煤气罐的孙洪武是另一个人,而他,依然是一辆马力惊人的小坦克.

篮球友谊赛是刘书记主持的.吴克柔早就用红漆和白漆标好了地面和篮板,插了彩旗,中学里把学生都放了,用石灰给水泥篮球场边上画上观众的方阵图,还留下一部分平时表现好的学生组织了啦啦队.

朱美婷的镇计生办还组织了几名女青年作后勤.沙沟镇队是白背心白裤头,背心和裤头上都号上了.顾大力他们是红背心红短裤.眼尖的人看出来了,沙沟镇队穿的是仿冒的阿的达斯,顾大力他们穿的真正的阿迪达斯,一套没有一千块拿不下来.

也许是阿迪达斯的原因,也许是刘书记对于顾大力太客气了.等到刘书记讲话时,场面已经很乱了,声音很杂,谁也听不见刘书记说什么.如果不是中学的校长找来了一只电喇叭,谁也不知道刘书记在讲话.

刘书记说,由文化站组织的这次篮球友谊赛意义重大,还和三个代表三个文明建设挂上了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它丰富和活跃了人民群众业余生活云云.我们要通过篮球赛向顾高镇学习,学习他们勇立潮头,敢于创业的精神.

赵国栋和张四根本就不听刘书记的讲话,他们的眼睛就盯着那个顾大力,顾大力真的今非昔比了,他身边似乎有一个排的人为他怎么写作,有人为他脱衣服,还有人为他端茶,真像一个大球星.再看沙沟镇队,穿了那仿冒的阿迪达斯,和顾大力他们比起来,真体现了沙沟镇和顾高镇的区别.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小坦克没有穿那仿冒迪阿迪达斯,他穿的是多年前的衣服,真正的军队的篮球背心――带有八一字样的6号球衣.虽然是旧的,可那是真的.

不是说早做成抹布了吗看来,传言不能相信,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比赛前的热身是双方队长给队友喂球跑三步篮.顾大力是喂一个成功一个,看得出来,他们真是训练有素.而孙洪武喂的成功率很低,只有一个人跑成功了三步篮,其余的人不是跑过了,就是把球砸在篮板上.受他们的影响,孙洪武还把球喂偏了一次方向,差点砸在做裁判的吴克柔头上.

看到这个,张四心都凉了,小坦克是不是被那些真的阿迪达斯吓怵了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本来沙沟队的队员实力就不强,为什么吴克柔不做队员呢

吴克柔不做队员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按照刘书记的指示做裁判,他的胸前挂了个有红绸带子的铁哨.

嚯一声,球赛预备.

新篮球架.新篮网.新篮球.新球场.开球了,孙洪武看到队友首先跃起把球打过来了,孙洪武本能地把篮球一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似的愣在那个地方.

只见顾大力一个箭步,从小坦克手里生生断走了篮球,快速攻到了沙沟镇的篮下.2:0.

场外顿时响起了赵国栋雄鸭似的叫声“好――”.只是一会儿,赵国栋的喊声被朱美婷她们喊声压下去了,朱美婷带着她的部下们尖声的喊：“加油,沙沟镇队！加油,沙沟镇队！”

顾高队在顾大力的带领下攻防很快(天知道他是怎么做老总的),一会儿潮水般地攻过对方的前场,一会儿又退到自己的后场,孙洪武觉得自己快要变成没有方向的拖拉机了.他只在场上跑了几个来回,小坦克孙洪武就觉得跑不动了,心口虚得很,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一团棉花上似的.孙洪武还跑过一个三步篮,当他正准备上篮球时,居然被顾大力盖了个帽.孙洪武耳朵尽是赵国栋雄鸭似的叫声.

瞅了个空子,吴克柔问孙洪武,怎么样,小坦克

孙洪武没吱声,继续向前奔跑着,他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体怎么变成了充满煤气的煤气罐了

比分为12:2.这2分还是小学教师的一个三步篮得的,小学教师的三步篮像蹲痰盂似的难看,训练时孙洪武纠正过他几次,但没有改过来,可管用了,最起码不是零分.忽然,孙洪武听见有人在喊他爸.孙洪武以为出现了幻听.因为他听见了心在胸膛里像篮球一样怦怦直跳.后来他明白了,是孙小武在叫他,爸爸爸爸.这不是幻听.他走到孙小武面前,孙小武说,爸,我可是奉妈的命令叫你回去.

看上去,孙小武几乎是小坦克的翻版.孙洪武看了看他,没有答理,就盯着那神采飞扬的顾大力了.顾大力正不紧不慢地运着球,像是开着奥迪一样,一脸的嘲笑,一脸的傲慢.

小坦克的力气就在这时冒出来了,一个断球,并反攻对方篮下,一个三步篮,进了,4:12.一阵欢呼声响起来了.

孙洪武似乎听见了白头发的师长在说,好一个小坦克！

孙洪武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儿子,儿子的脸上也漾开了阳光般的笑容.孙洪武一激动,力气就更足了.

很快,上半场已经结束了,比分为28:31.沙沟队还落后3分.孙洪武喝着朱美婷递过来的一瓶可乐,刘书记还拍了拍了肩,好一个小坦克！跟他过去的师长说得一模一样.孙洪武转身就把可乐给了儿子,儿子接过了,喝了一口说,爸爸,你怎么不投三分球

儿子的提示给了孙洪武一个启发,下半场一开始,孙洪武就出手投了一个三分球,分数一下子扯平了.孙洪武听到了儿子爽朗的笑声.这笑声似乎给孙洪武打了兴奋剂,再加上小学教师和两个中学教师是年轻人,年轻人体力好的优势在下半场就完全体现出来了,他们抢了球就喂给孙洪武,再由孙洪武组织,一下子打了一个小.

突然,金沙沟煤气站的老板姜老鼠的金牙齿在孙洪武面前晃了晃,他追着孙洪武说,给刘书记一个面子,要让一让顾高队,这个年头给钱一个面子不丢脸.

可孙洪武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他的耳朵里全是嘀嘀哩哩的军号声.还有那《运动员进行曲》.冲啊.冲啊.三步篮,中了.勾手投篮,中了.远投,中了.擦板球,中了.打手犯规球中了还追加罚球1个.孙洪武球星的风采也出来了,进一球,自己还给自己拍拍巴掌.

沙沟队在小坦克孙洪武的带领下节节逼进,而顾高队则节节败退,像一辆气喘吁吁的老爷车,被小坦克孙洪武牵着鼻子在走.张四的喊声最响.加油,小坦克！加油,小坦克！

那个小学教师在孙洪武的感染下,居然也从顾大力手里断了一只球,孙洪武准备接应,没想到被人拽住了,他以为吴克柔会吹对方犯规,没想到回头看竟是裁判吴克柔,吴克柔低声的说,友谊赛,让着点,书记说了,一定要给顾总面子呢,书记难得高兴,他是想借东风招商呢.吴克柔还捏了捏孙洪武的手背,声音越来越低,他难得高兴,我们也不要当真,老弟啊.

转折就是从吴克柔的哨声开始的.小坦克孙洪武打疯了,只要一接球跑三步篮,吴克柔见到了,就用左手和右手绕了绕做裁判姿势,走步.孙洪武不跑三步篮了,原地投篮,吴克柔的哨声又响了,走步.孙洪武手臂上被对手打满了黑手印,可吴克柔却不吹.作为观众的孙小武也看不惯了,他大声地对吴克柔说,你不要吹黑哨！

吴克柔根本就不听孙小武的话,为了使接下来的篮球赛变成友谊赛.后来的情况完全是糊涂官判糊涂案.都是沙沟队犯规,就是沙沟队不和顾高队接触也吹沙沟队犯规.小坦克孙洪武也忍不住了,指着手上的红印说,手都被他们打肿了,你怎么不判他们犯规吴克柔似乎听不见,孙洪武的喉咙疼得很,头晕乎晕乎的,还真的走了一次步.孙洪武举起了手,可吴克柔并没有看见,竟然吹了没有球的小学教师阻挡犯规.孙洪武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他真是有一种梦游的感觉.脚软绵绵的,手臂上的肌肉都断裂了.

孙洪武是被孙小武喊的“加油”惊醒的,他的脸一下子发烫了.他不好意思地从观众中找了一下儿子,儿子的声音听见了,可是不知道儿子站在什么地方.那边刘书记在和朱美婷说着什么,朱美婷捂着嘴巴笑.正愣着,孙洪武手里的球就掉了.观众们哄笑起来.赵国栋又叫起来,顾高队加油！顾高队加油！张四则与赵国栋对着喊,小坦克,加油！小坦克加油！

现在,裁判吴克柔只看两个地方,一个是比分牌,一个是手表.每一次看的时间都很长,似乎他不相信它们.再后来,他都有点不相信挂在脖子上的裁判哨了,把脖子上的铁哨摘下来,甩了甩,又甩了甩.等甩干了里面的口水,他又挂在脖子上继续吹.

走步！走步！走步！这段时间,吴克柔似乎盯上小坦克孙洪武了,总是判他走步.每次被判了,孙洪武只好把球丢下来,让顾大力他们发球.孙洪武是沙沟镇的龙头,吴克柔只有这样做,才能实现刘书记打友谊赛的目的.

事件发生得很突然,当时吴克柔边吹哨边向后退的.那时朱美婷还在和刘书记说着悄悄话.吴克柔就把脸撇了过去,就有一阵红色小旋风向他扑过来了.吴克柔仰倒的时候还在想,这风怎么这么重啊！旋风里还听见有个声音说,我走什么步我这叫带球撞人！

再后来,吴克柔只听到朱美婷的一声尖叫,他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很快,中学水泥篮球场上的人群像被一阵风一样刮走了.只剩下孙洪武和一只汗湿湿的篮球.孙洪武感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到了白头发的师长.白头发的师长为了让他克服滑步的习惯而容易形成的走步,先是学孙洪武的,后来做正确的.做了好几次,孙洪武还是依旧改不了那毛病.师长继续为他演示正确的运球,可到了最后,师长也被孙洪武的错误感染了,竟然也走步了.师长很是恼怒,骂道,要是我有,先毙你这个喜欢走步的人！后来孙洪武被彻底改变了滑步的毛病.师长说,真是好样的！孙洪武头一热,啪的一个军礼！篮球场上掌声雷动等

这梦一下子就醒了,可手里怎么多了只汗津津的篮球是当年从部队里带回来的火车头牌牛皮篮球吗孙洪武拍了拍它,篮球很不服气地跳了跳.他使劲地拍了拍,篮球又使劲地跳了跳,最后滚到一边去了.一阵风吹来,孙洪武紧紧抱着篮球往外走,走了一会儿,他看到地上有一枚锈铁钉,弯下腰,捡起铁钉,让它靠住篮球,铁钉的牙齿一下子咬住了篮球,噗的一声,篮球放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屁,瘪下去了.孙洪武感到自己也慢慢瘪了,他喃喃地说,师长,我真的没有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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