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根茎上的文学栖居

几年前,就喜欢上了第代着冬的小说.他的小说,多取材于渝东南乌江流域的大山深处,在质朴、从容、诗意、内敛的文字下面,向读者讲叙那方古老而边远地域上普通山民的命运走向,本质地把他们的生活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时向读者传递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神秘气息.很长时间以来,第代着冬在我心目中也是一位神秘的人物.在我的猜想中,作为苗人后裔的他整日生活在武陵山脉的大山里,在高亢的乌江纤夫的号子声中,淡然营造自己的文字.直到今年“五一”期间在重庆见到第代着冬,我才知道我的猜想的确是想当然——第代着冬其实很早就走出了大山,生活在都市中,凭着自己的才智,从乌江上一座水电站的技术员,一步一步地走进城市——带着文学梦想,也带着故土的气息.

生活在都市之中的第代着冬,却鲜有描摹都市生活的小说,即便有那么一些,也多与他的故乡发生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关联.第代着冬曾说,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他就像产卵的鱼群回到上游,思想会不自觉地回到故乡.乌江流域,武陵山脉,苗家山寨,乃至湘渝黔边地的所有事物,统统如一蔸蔸盘根错节生生不息的根须一般,深深地扎根在他的文字中.这一点,与那方水土走出的沈从文先生颇为相似.

本期刊发的《顺风耳》、《带木匙的舅公》,是第代着冬新近创作的两个短篇小说.这两篇小说,非常本质地呈现了生活的原生状态,文字中自始至终贯穿着作者对生命意志的深度思索.两篇小说尽管展现的时代背景迥别,但有一个共同之处,皆是把他故乡的小人物放置在大的时代背景之中,透过大时代的风云,展现小人物的悲欢.在第代着冬笔下,每个人物都有着迥然不同的个体生命体验,一旦生活的艰辛、人生的磨难降临到他们身上,他们总是坦然面对,与自己的命运安然相处——就像荒瘠土地上的野生植物,安静而柔韧.这样的人生遭际,第代着冬用从容、冷静的文字娓娓道来,锲而不舍地传达出一种令读者心动的热度.

打工热潮次生的留守儿童现象,在地处武陵山脉深处的阿蛊寨依然存在.《顺风耳》中的留守儿童莫弦,和他爷爷有很深的隔代情感.莫弦的爷爷是个聋子,但他慈祥,乐观.莫弦想如果爷爷能听到声音,一定会变得更加快乐.于是,莫弦偷妈妈的钱,找妈妈的相好草根要钱,加上春节时爸爸给的压岁钱,终于攒够了三百元钱,去场镇给爷爷写来了“顺风耳”（助听器）.当莫弦把“顺风耳”给爷爷戴上,爷爷“原来慈祥的甚至有些呆呆傻傻的面孔一下子变硬,像聪明人那样严肃起来”.爷爷终于听到了声音.一开始,爷孙俩都为这个变化感到由衷高兴.但不久,问题就来了——爷爷无意中听到了自己朋友的真实想法,儿媳与草根行风流之事时的声音等莫弦爷爷感到,能听到声音也不见得都是快乐的源泉,为了让孙子看到他脸上浮现的慈祥笑容,他把“顺风耳”悄悄丢弃了.在这里,“顺风耳”所承载的声音成了某种象征——真相,或者生活的本来面目.小说用诗化的语言,抒写了浓浓的亲情,这亲情在艰辛的生活中,显得既内敛又博大.同时,小说形象地向读者揭示了一个人生的哲理——在屏蔽了声音的空间里,因为不知情,就不会对人的心态产生某种影响；一旦知道了真相,总会对人的心态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

《带木匙的舅公》这篇时间跨度二十年的短篇小说,展现了舅公从十七岁投奔阿尾寨的姐姐到近四十岁时被执行决的一段人生.舅公认为驮负他灵魂的鸟是画眉,对画眉敬畏有加,当看到“国军”连长放生了笼子里的大群画眉,就认为连长有“起死回生之术”,傻子一般跟着连长到白马山布防.后来,舅公与工程师、独眼龙一道,被连长送到大山深处一个宽大的垭口潜伏,他们在那里挖掘了密如蛛网的地道,修筑了绵延数里、纵横交错的战壕.在独眼龙逃跑、工程师猝死之后,舅公依然野人一般在他的哨位上“坚守”了十几年,直到被已成立十几年的新中国的地质队员发现.舅公被送到猫耳岭农场劳改,两年之后,在修建战备洞中又被派上了用场,没想到他把地道荒唐地挖进了监狱.监狱方面的结论是舅公此举想制造大规模的越狱,因此,舅公由有期徒刑改为死刑等舅公的这段人生,恰似一出荒诞剧,充满了太多的滑稽意味.但看似滑稽的故事表象下,作者通过舅公不可避免地走向的一个荒唐的结局,实现了对底层个体生命的庄严叩问.小说中的蓝蝴蝶、画眉等,似乎在冥冥之中驮负着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凸显了小说独特的地域色彩；而木匙、吸铁石这些寻常的物品,在舅公令人喟叹的命运走向上,也赋予了很强的隐喻性.

诗人出身的第代着冬的小说语言具有灵动的诗意,在这两篇小说中,诗意盎然的语句俯拾即是.“莫弦觉得,是自己把爷爷救活了.如果没有他,爷爷就会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草地上,像一棵二十四小时的树,慢慢长出根须,把自己留在地上.”（《顺风耳》）“秋天,田里黄熟的谷物把金引向山冈,树木的落叶像鸟群在空中缓缓飞翔.”（《带木匙的舅公》）如此生动形象富有韵律的语言在小说中的有机运用,无疑增加了阅读第代着冬小说的愉悦感受.

第代着冬是一位以质取胜的作家.每一篇小说动笔之前,他都会有一个很长的思考过程.用第代着冬的话说,他很满足于自己的业余写作状态.业余,就意味着没有压力,笔随心愿,不会硬着头皮写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只有当人物和情节像水流渗出岩层,慢慢变得丰盈之后,他才会找机会动笔.这有点像苗族银匠打造传说中的灵雀,不仅手艺精湛,而且心怀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