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

点赞:7840 浏览:31469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1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摘 要:鲁迅在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极为丰富的存在,我国现代各种类型的小说,几乎都可以从鲁迅先生那里找到源头,现代抒情小说也是如此.在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内容的审美选择》一文中将鲁迅作为这一“史的线索”的源头,普实克则首先把《怀旧》提到“现代文学的先声”这一高度,而这一看法也得到了广泛认同.然而这篇文言小说中采用的叙事特点的丰富性在之前的研究中往往被简单化了,在现代抒情小说研究领域也存在同样的“无事”处理的倾向,在构成误读“叙事”的同时也会造成对其蕴含的叙事模式转型价值和意义的认识不足.

关 键 词 :《怀旧》 现代抒情小说 鲁迅 叙事丰富性

一、 引言

《怀旧》是鲁迅的第一篇创作小说,也是鲁迅用文言写成的唯一的一篇小说,它写成于《狂人日记》发表前七年.由于它是用文言文写成的,且时代条件和“五四时期”不同,在1913年四月发表的当时,并没有引起热烈的反响.以后研究现代文学史的学者也多数从《狂人日记》讲起,因此它的重要性往往被忽略了.

《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为1967年捷克学者普实克在密执安州安阿波尔召开的东方学研究者大会而作.在开头作者就表明“亚洲文学史研究中最吸引人的题目莫过于考察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深刻的决裂及其原因和意义”.这显然是个宏大而且常谈常新的话题,而在这篇论文中,普实克通过对鲁迅的小说《怀旧》来讨论中国小说现代化,并选取了一个崭新的角度――小说情节结构的变化而非内容的转变.他精辟地指出这篇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它在情节结构上有意弱化故事性,采用抒情的“回忆录形式”等手法,显示了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的“深刻的决裂”,是抒情作品对史诗作品的渗透,是传统史诗形式的破裂.

本文则倾向于把《怀旧》放置在现代抒情小说的领域中审视,作为这一条线索中的首创同时又是极为独特的一篇.这一先声开启了现代抒情小说的闸门,经过郁达夫、冰心、许地山、废名到沈从文、萧红、冯至、师陀、孙犁等现代文学史上一系列重要作家的自觉创造,“形成一条虽不宏大,却清晰可寻的艺术之流”.“这种小说明显地融入诗歌、散文因素,具有鲜明的艺术意境,偏重于表现人的情感美、道德美,弥漫着较浓郁的浪漫主义氛围”.①例如针对地域化写作的“乡土小说”,与故事小说区别的“抒情小说”,从语言和情节结构的抽象化定义的“诗化小说”等一系列更为细致的概念.

然而当论者普遍在诗化、散文化、意象、意境、“弱化情节结构”或“背离了传统的叙事规范”等方面谈论抒情小说等相关文学现象时,却容易忽视作为小说本体的叙事性及其结构性,存在着一种对小说做“无事”处理的偏向.普实克在分析《怀旧》作为先声时,也多是简单强调它通过弱化故事性,通过营造一种气氛和情调来叙事,他认为:“不靠故事情节这层台阶而直接走向主题的中心.这就是我以为新文学中最新的特点.我甚至想把它列成公式:减弱故事情节的作用甚至彻底取消故事情节,正是新文学的特点.”②显然,这种把故事性与抒情性作为现代与传统的决裂的标志而截然分开、过分简单化的概括不仅使得鲁迅文学世界的丰富性大打折扣,还使我们目前还停留于相对虚泛的抒情诗学视阈,难以体现现代抒情小说研究的叙事旨趣.

二、 生活截断面里的故事性和传奇性

根据陈平原的定义:“中国古典小说在叙事时间上基本采用连贯叙述,在叙事角度上基本采用全知视角,在叙事结构上基本以情节为结构中心.”③而《怀旧》则打破了这种强调奇特、讲究情节完整,时间紧凑的纵式结构,而采用日常生活中的横断面,弱化故事情节,以跳跃式、复合式的片段塑造人物性格和社会环境.

《怀旧》的情节与人物取材于江南农村小镇,从一个孩童的视角写小乡镇上因传有不明身份的革命军要来而引起的波动.在这个谣言产生和消失的线索中,故事透过多层次的片段多方位展开:既穿插了日常生活片段如“我”渴望玩耍,遭迂腐刻板的秃先生呵斥,金耀宗突然造访,秃先生仓皇归家,众人盲目逃难,金耀宗二次报信,王翁讲故事、李媪等听故事,“我”和李媪做噩梦,还加入了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对“长毛”的回忆和叙述,蒙太奇式的场景跳跃,人物对话的不断转换不但没有带来阅读的困境,反而结成一颗晶莹饱满的内核,微缩的世界里面折射出一个复杂而又丰富的时代风云中的世态图.前者主要是通过对话展开的片段,而后者则多是以回忆录的形式出现的,这些片段对情节的推进无益,因此普实克认为这些对话是无关紧要的,但实际上这就是故事展开的方式,叙事可以由多条道路通向主旨,情节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如结尾处谣言平息之后,老佣人李媪和孩童都做了噩梦,半夜惊醒:

“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等”

“啊!甚事?梦耶?等我之噩梦,亦为汝吓破矣等梦耶?何梦?”李媪趋就余榻,拍余背者屡.

“梦耳!等无之等媪何梦?”

“梦长毛耳等明日当为汝言,今夜将半,睡矣,睡矣.”

两人关于梦境的简短交谈意味深长,既让我们想起文章开头的那个青桐树小院,透过孩童对秃先生的畏惧之情看到作者对封建教育的讽刺批判,又随着李媪回到长毛横行的年代,再次展露国民性批判的主题,这种“封套”的技巧在鲁迅的小说中常有见到.

这些片段“挤破了固有的故事结构,在那情节松动的地方,诗意、哲理、讽刺、幽默、政论、风俗、时尚等一齐涌了进来”.④《怀旧》以生活截断面展开叙事的方式明显带有现代主义的特征,我们可以在海明威、乔伊斯、福克纳等西方现代作家的作品中都看到相似的倾向.

然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鲁迅在把这些片断联结起来的时候也明显采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的手法,如讲究故事性与强调传奇性.王翁乃是说书人,所说的长毛故事惊心动魄且一波三折,栩栩如生,颇具有传奇色彩.如:

“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入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阴森如处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当吴妪向长毛求饶时, “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等”――《怀旧》 王翁所叙故事不仅情节完整, 而且紧张激烈, 听之使人心惊肉跳, 这完全是说书人的把戏.短篇文言小说《怀旧》中,尽管情节性减弱,但透过生活片段展开的叙事的广度和时间的广度绝不亚于情节完整的长篇小说,而片段的传奇性和故事性也填补了情节的空缺.文中过去和现实的对立,上层阶级与平民阶层意识的冲撞,孩童与成人世界的格格不入,青桐小院的诗意与现实世界的蒙昧灰暗等之间的意义对立构成了叙事的基本单元,这就把作为小说本体的叙事的丰富性扩展到了情节之外的广阔领域.

沈从文小说,渗透了女性和男性、蛮性和阉寺性、神性和俗性、原始与现代等普遍文化冲突与纠结的意义诉求同样构成叙事展开的基本语义动力,影响着作家“人性小庙”意义版图的构建.废名的小说也同样游离于情节之外,开辟了意义的对立和叙事的扭结.例如《菱荡》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却为读者描绘了一个如世外仙境的陶家村,在菱荡圩的天地里,作家着力刻画风俗,人情之美胜过对情节的讲述,于是在我们面前展开的犹似一幅静态的水墨风景画.然而在片祥和宁静的山水之中,“洗手塔”的传奇故事、奇特如陈聋子一样人物与石家井的小姑娘,鲜红的菱角,园里的青椒一同呈现,后者生动的日常生活剪影已然揭去前者传奇的外衣直逼“禅意和道心”的神性境界.

三、儿童视角与隐藏的说书人

“在小说技巧中,我把视角问题――叙事者与故事之间的关系――看做最复杂的方法问题.”⑤五四作家在西方小说的视角理论影响下纷纷自觉突破传统小说全知叙事模式,现代抒情小说也在叙事视角技巧上做过许多尝试.作为先声的《怀旧》也是如此,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后期小说更具有独特性和开创性.它采取了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故事是由作品中的一个人物――9岁的学童“予”来讲述,从一个孩子的眼睛出发,并控制在他所参与的行动以及他的所见、所思、所闻、所想的范围.然而,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在孩童视角之外发现一个隐藏着的成人视角,他可以游走于故事之外,间或对事件发表一两句议论和评价,其中蕴含的辛辣讽刺和老道世故远非孩童所能及.

这种叙事视角,实则已经超越了五四后盛行的用“第一人称限制性视角”,而是“第一人称全知人物叙述者”,这一逻辑不仅违反西方叙述学,看似自相矛盾,但却是中国现代小说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叙述现象,早在1926年夏尊、刘熏宇合编《文章做法》就提到:“大概,事实的间接叙述不易生动,所以在两件或多件事实有相同的重要,而只从一个观察点出发要将各方面都表现出来又非常困难时,观察点就不得不变动了.”汪晖在《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也指出鲁迅小说《阿Q正传》的叙事方式具有“二重性”,即“传统说书人的技巧和现代小说的技巧”.申洁玲、刘兰平在《“说书人”叙述者的个性化――中国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一条线索》中把《果园城记》、《雪晴》和《竹林的故事》等也划分到类似的叙事模式中.文中将“说书人”叙述者的特点概括为两点:一是“ 说书人”的叙述人称.他既是一个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人,又是小说中的抽象的叙述者,以亲切的口吻在拟书场语境中不断地与读者交流;二是他以全知视角讲述故事,他能游走于故事线索和具体场景之间,具有极强的控制故事的能力,“说书人”不但通晓人物的心思、梦幻, 而且预知因果,出入神鬼世界,是一个上帝般的叙述者”.⑥


《怀旧》中孩童“予”和成人“说书人”两种声音交替隐现在文本叙事中.叙述故事时“我”必须回到四十年前的时空,以一个孩子的身份看、听、讲;但是成人“我”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又一再表露褒贬之意,品评人物、事件.

我们先是透过孩童的目光来到书斋感受“予”在课堂上苦思冥想的郁闷,尽管在秃先生教训之后勉强收敛,却早已经在夫子冗长无聊的授课中跑了神,“但见《论语》之上,载先生秃头,烂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颇模糊臃肿,远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孩童天玩,注意力难以集中,把夫子的秃头与后圃古池作对比,可见孩子的烂漫顽皮和天然的想象力,在故事的开头,这个孩子的声音显得尤为真实可信.然而随着谣言的产生,乡绅金耀宗向秃先生报告消息,两人商议对策开始,孩童的叙述中逐渐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如果说在推断秃先生为何优待耀宗之时思路的缜密还能理解成孩童的少年世故,尤其是最后一句“盖即予亦经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尚有儿童模拟大人的口气说话的滑稽之处,但是当两人对话结束,文中出现一大段评论感叹秃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等”其中流露的对秃先生足智多谋、精明狡猾、深谙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的嘲讽批判之意绝非一个9岁孩子所能说出.从揭穿耀宗的怯懦、无知到讥嘲秃先生承袭祖传的中庸之道、苟活于世,“说书人”的声音逐渐洪大,而孩童的视角则隐退了.

随着叙事线索的展开,两种视角在对话和评论中来回转换,时而是9岁孩童处于秃先生的压制下,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不忘讨饶,时而又是注视着这场闹剧从发生到结束的局外人,发出老辣尖刻的声音,“在这两种口吻的自由转换中,叙事者的权威性岌岌可危”,“而恰恰是在小说叙事的客观化或‘无我化’的过程中,创作主体的心理结构反而在小说中愈趋鲜明”.⑦

多重视角与声音的叙述带来了人物与事件立体复合式的关照.叙述视角的换位与叙述声音的变更相伴,这一种夹杂着全知全能说书人的叙事模式在《怀旧》以后的现代抒情小说创作中也多次出现,如师陀的《果园城记》,沈从文的《雪晴》和废名的《竹林的故事》等,但这些作品中的“说书人”也面貌各异,《果园城记》里的叙事人身上不断闪现出作者的影子,他对乡土中国的痛心与热爱不断冲撞着客观冷静的面具,《雪晴》里的“书记员”尽管是一个对暴力杀戮的前因后果有所知悉的叙述人,但他对巧秀的轻薄幻想,对乡村式景观的猎奇心理也使这个叙述人逐渐变得不可信赖.

综上,作为现代抒情小说源头的《怀旧》是一篇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短篇小说,它在叙事结构和叙事结构的开创性,给小说提供了情节之外的从更多更复杂的路径通往主旨的可能,构成了多重意义的扭结,展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立体的世界.尽管叙事虽有着或强或弱的情节性,“但如果轻视了意义在叙事生成和阐释中的重要作用,意味的将不仅是叙事衡量尺度的窄化,同时也是情节逻辑对于意义逻辑的遮盖,叙事将失去处于人生层面的那个‘最基本的故事’”.⑧

注释

① 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人生内容的审美选择[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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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雅罗斯拉夫普实克.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A]//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105.

③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4.

④ 黄子平.论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J].文学评论,1984(5). ⑤ Percy Lubbock.The Craft of Fiction[M].London,1928:251.

⑥ 申洁玲,刘兰平.“说书人”叙述者的个性化――中国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一条线索[J].广东社会科学,2003(2).

⑦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68.

⑧ 席建彬.论现代小说抒情转向中的叙事建构[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