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本书

我怀念一部书,是因为那部书与我的特殊际遇.

我16岁那年,历史上任何诗篇开始进垃圾箱,流行的是诗词.我非常爱诗,于是摹仿领袖“七绝”“七律”起来.村上一位老先生很欣赏我,就给我讲格律诗的写法,并借给我一本简明的《诗韵合璧》手册.根据那本东西,我开始琢磨字声的平仄,懂得了“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有关格律诗的规则.老先生的《诗韵合璧》必须归还,我开始抄书,花了很大的劲,也只抄了上平声,下平声部分.情有独钟,我多么想有一本完整的《诗韵合璧》啊,然而在那时候到哪里去寻觅呢?

奇迹的出现像梦一样,供销社收购站的废品收购处堆积如山的“四旧”书籍吸引了我,我见书起心,想偷.有些事我是想得明白的,偷已经不光彩,偷四旧的问题就大了.但我遏制不住偷的.

负责收购废旧的人姓黄,据群众揭发,他当过军统特务,他穿旧黄制服,浓眉黑脸,这模样就像陈宝国演的徐鹏飞.当时我理不清在军统特务眼皮下偷四旧算哪家路数,反正我理解了现在抢银行的歹徒为什么不计后果!我钻到那堆废旧书籍仓库中去时,军统特务对我视而不见.我先拿了一本《资治通鉴》,偷偷藏进书包.出来的时候,故意在他面前转悠一下,以示什么也没有拿,然后大摇大摆地开路.现在想来,我有小偷的伎俩,而且是天才的.

第二天,我又去光顾.军统特务突然冷冷地说,“《资治通鉴》是部大书啊!”我吓了一跳,认准他果真是军统的,拔脚就逃显然不行,需要掩饰补救.这次我像地下党员一样跟军统特务斗智,决定什么也不拿,让他捉个空.严重的问题是,我一拨弄书堆,就发现了一样宝贝,崭新的线装本,雪白的高丽纸,红色的“诗韵合璧”几个字赫然在目.再拨弄积书,又发现了一本,我眼红了,按捺不住心的狂跳.我决心偷,不管军统特务心狠手毒.其实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军统特务对我的行为一概视而不见.

回家后我发现找到的“诗韵合璧”仅仅是一套中的两本,我相信,一屋子旧书中一定能找全“诗韵合璧”,后来的几个下午,我从五里外的中学里直奔收购站,在废旧仓库中像老鼠一样捣腾,发现了一本又一本,神话般地找全了这部合璧.谢天谢地,军统特务还是对一切视而不见.

一个人想一样稀罕的东西,而且在不经意间得到了这件东西,世界给一个16岁少年展示了它的美妙,当时我是多么幸运啊!但是半年以后,这部“诗韵合璧”又十分冷酷地离开了我,不,是我残酷地葬送了它.

半年后一个晚上,革委会主任带人来我家.他们要我交出一副对联,这副对联是我父亲结婚时地方国民党要员送的.他们只要找到这副对联,整我父亲和我们一家的戏就开场了.不过他们还是讲文明礼貌,诱导我交出这件东西.他们没想到我的阶级斗争觉悟已经提高,早已把它付之一炬.当时我看出他们索要对联后面的险恶,事实上也交不出这副对联,当然我也不承认有过这副对联.但我得打发他们回去,而且让他们可以回去交差.我必须交出一二件可以顶得过去的有点反动的物件,于是在他们的监视下打开了唯一可以存放东西的旧书橱,他们和我同时选中我的“资治通鉴”和“诗韵合璧”.后来我苦苦索要却再也没有要得回来.

我想要的东西神奇地得到了,又无情地失去了,世界向一个16岁的少年展示了美妙后,又露出了残酷.

由于我的出卖,诗神早已绝情于我,所以我至今无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