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传统美学

当民乐遇上电子乐

夜已经很浓了.

这一天,在江西省南丰县政府工作的曾虎下班很晚,10点多钟才草草扒了几口饭,身为宅男,他并不会做什么好吃的东西.他揉了揉眼睛,在窗口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以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夜晚的南丰县城被庐山、三清山、龙虎山、武夷山、井冈山围在了中间,就像摇摇欲睡的孩子.县城被南方的乡村包围着,人们睡得很早,而曾虎则打开了他的电脑,挥洒着才情,开始了他的创作.

当民乐遇上电子乐,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曾虎的创作几乎是围绕这个检测设展开的.在网络世界里,大多时候曾虎的名字叫“西皮士”,有时叫“渔泊烟”,有时叫“曾二郎”,但都无关紧要,当他那些音乐作品旋律响起时,在笛子声、箫声、古筝声中,他的听众开始摇头晃脑,仿佛都长长舒了口气,用洋洋洒洒的步子要走向一个偏远的村落.

这个地方就是江西抚州南丰县中和乡桥下村,也是曾虎的故乡.这个地方,常常让那些置身于现代社会,栖身在快节奏大都市的年轻人心向往之.一个台北的大学生社团甚至在BBS上咨询西皮士的,因为他们希望在一部自制的有关古代的纪录片里将他的音乐当作背景伴奏.

他的粉丝主要在北上广深,以及厦门、大连等经济发达的城市,可曾虎对本刊记者解释说,那些人追捧自己的作品,“只是因为新鲜感,新鲜感一过,就都没了”.

“记得以前豆瓣上有个很有意思的人,每个月换一次名字,喜欢猫咪、香港电影,经常写一些好玩的文章,上传有意思的照片,COS暴走很神似,爱刷屏.”一个西皮士的女粉丝在她的微博里留言道.在网络世界,西皮士的音乐拥趸们往往流连在偶像“超凡脱俗的风骨里”,他们认为曾虎的音乐,重拾了山水间的南中国趣味,素雅,白描,中国画般的意境,让曾虎的作品并不局限于年代的约束.

我对曾虎开玩笑说：“不是拍你马屁,你这个农民的作品,起码被十万宅男播放或珍藏压箱底.”

曾虎诧异地问我：“为什么是宅男呢?”

我说：“包括宅女吧.”

他答道：“可能有几千个人,没那么多等”

热爱传统文化的年轻人

足迹鲜有踏出过江西的曾虎,说自己就像不会写正体字的毛笔书法家,一直在胡写乱写,观众却觉得新鲜.他相信自己的天赋,却觉得自己的编曲技巧还有所欠缺.

当曾虎雕琢着自己的作品时,上海瑞金医院的消化科女医生周洁正在整理她那叠旅途中的照片.

网名“青简”的周洁拍得了胃镜,也摄得了风景.从小父母就带着她大江南北地跑,记录了不少旅途中的美好画面.有一天,她偶然在网上看到了一组日本的二十四节气图,突然觉得二十四节气源于中国,和我国的风景搭配在一起应该会更加的契合.于是她用了一天的时间,从挤满风景照的电脑里整理出了一套极富中国色彩的“二十四节气图”.

这套使用权现已捐赠给了公益项目“免费午餐”的照片被印成了明信片进行义卖,因为“美得令人窒息的中国色彩”,“二十四节气图”很快就一售而空.青简曾为自己的“霜降”一图配诗：“露重霜轻古道斜,秋山爱看暂停车.西风过处凭谁问,叶落江南黄几家.”而她的明信片被许多年轻人用以借画题诗,时光一如回到了农耕文明时代.

不难看出,这一代曾经被认为是看欧美片、吃麦当劳长大的年轻人,其实更比他们的父辈了解和热爱传统文化：

购物网站里,500元一件的对襟手工直扣长袖汉服,300元一条的松紧系绳中式长裤,写家几乎都是年轻人；而每一个去照相馆拍写真的姑娘,都会有意无意地想一想,那套橱窗里月白色旗袍是否适合自己.

本刊记者采访过的国学学校里,教师平均年龄三十开外,也正是80后最早的那一批,也许他们手里稍有宽裕,刚好能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广播电视里打榜的流行歌曲里,一些青年歌手要“每一张专辑都有一首‘中国风’”,京胡、曲笛声穿插着流行乐的鼓点,配上MV里一身古典装束的女主角,恍如前世.

早晨行人匆匆忙忙的上海地铁里,一个身穿古装的女子,声称自己来自500年前,不仅求路人施舍盘缠回乡,还掏出现代化的iPhone4.

一位知名的作词人为了寻求都市生活里的小古意,穿着一身汉服,兴致盎然地在家里搭建了古长安城的模型,而一名香港学者,则在纸上重新还原了紫禁城中人的生活.

在北京,几百名着唐装旗袍的新人身着中式婚服体验在皇家园林的荷塘里泛舟,这是北京圆明园春泽斋里举办了一场名为“花开并蒂·百年好荷”的中式集体婚礼等

大众兴趣重回传统

在大众集体对传统美学产生兴趣之前,无论旗袍马褂、唐装汉服,还是二胡笛子、琵琶古筝,甚至京剧昆曲,都是让人觉得有些陈腐气.

曾虎曾学过吹笛子,他说,大一时他都很讨厌民族的东西,可总是阴差阳错接触得到；大二时,他听到了一张专辑,有很多民乐成分,于是开始慢慢熟悉了传统民乐的气息.

那是在2005年,就读于南昌大学的曾虎偶然听到了由音乐制作人张春一与作曲家王月明合作的发烧音乐《紫禁城》.家乡的山水情景化入音乐的想法,从此在曾虎的心中埋下伏笔.

曾虎对老港片情有独钟,听很老的香港流行乐,也听早期的陶喆,听早期的周杰伦,而这其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过极具传统美学的作品,例如《弹唱词·别后》、《苏三说》,或者《东风破》.

2005年,随着经济的日益繁荣,中国民众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已经开始慢慢回温.这一年,红极一时,一呼百应的音乐人周杰伦则提出了“中国风”,即在歌曲中加入中国古代一些典故作为创作背景,用现代的音乐唱出古典的味道.而他的对手王力宏则提出了Chinked-Out（Chink原意是贬义词“中国佬”,王力宏加上了“ed”,表示已经成为了过去式,“Out”意指在世界舞台上展示风采）,用欧美化的演唱方式,表达一些内核很东方化的精神.那一年受《紫禁城》的激励,曾虎自学了音乐制作软件,在2006年结束的时候,他在网络上完成了四部作品,分别为《冷春》、《凉夏》、《清秋》、《沁冬》,都是“水字辈”,一如南方的湿润气候.这个勤奋而多情的年轻人以网络推广的形式,令很多人都为之着迷.

另一方面,因为做音乐,曾虎大学时期旷课无数,直接导致毕业卡壳.那些炎热的夏天,在西瓜的滋润下,他感觉心旷神怡,所以他自命“西瓜皮战士”,简称“西皮士”.

他说,他已经对自己以前的作品越来越不满意.

再谈中国风

欧洲在17世纪末至18世纪末时曾流行“中国热”,那时正值中国的康乾盛世,对中国来的东西狂热追逐成为了当时欧洲社会的普遍时尚,受中国风影响的洛可可风格与中国式园林在欧洲各国王室流行,这也是在一些国外建筑中能看见中国式凉亭的缘故.

据说在1700年,为庆祝新世纪的到来,路易十四曾在法国凡尔赛宫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举行盛大的舞会.他的出场颇为惊艳：这位“太阳王”身着中式服装,坐在一顶中国式八抬大轿里粉墨登场,使得全场顿时发出一片惊叹声.只不过,在遥远的东方国度渐渐衰弱时,“中国风”慢慢带有了繁琐、迂腐的意思.

当“中国风”被“中国制造”挟带着重新吹起,中国的传统美学也忽然被人重拾,就像有人说,中国现代化过程是不断摆脱品牌及文化自卑的过程.撇开“中国梦”和“大国自信”,中国传统文化所传达出来的美感,对身处工业社会中的人有着极大的治愈能力.

遥远的“五四运动”曾在文化上树立了一个把中国推向现代性的目标,但是现代性也让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例如一些在经济上弱势的民族,渐渐失去自己的民族特色.

在和曾虎交谈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所处的南丰县曾经诞生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而在化名“西皮士”之后,曾虎某段时间化名“曾恐”发表音乐,不知是否是对老本家的一种不羁的玩笑.

而如果追溯到南丰县所在的江西抚州,其历史名称或许会更让人浮想联翩,因为这个名气不盛的城市,居然就是中国文化史上怎么都绕不开的临川,也就是那个诞生了王安石、晏殊、晏几道的地方,而临川人汤显祖的《牡丹亭》,几乎饱蘸了整个民族的审美情趣.

听“西皮士”是听什么?

1925年,鲁迅在散文《华盖集——青年必读书》里给青年人建议：少读或干脆不读中国书.他认为中国的书所代表的传统文化容易让年轻人静下来,失去了进取、竞争、向上的这样一种精神.然而,当社会发展进入高速运转的时候,当进取、竞争、向上绑架着现代人不断向前赶路的时候,安静的传统文化反而散发出不一样的久违神韵.

现在,在曾虎窗外,南丰的夜色和中国内地的任何一个小县城都没什么区别,小饭馆、小超市、裁缝店早早就关门了,小镇青年的夜生活并不丰富,更多的年轻人去了大城市,例如江西的省会南昌,那是曾虎大学时待了四年的城市.

有人说,南方的新兴城市,破坏了乡土村落平和自然的亲近,所以越是庞大而繁华的城市,越是不会让人觉得有根.

伴随着举国进展的城市化,正在兴建地铁的南昌越来越像一座大都市,红谷滩新区越来越像上海浦东或者北京国贸,而匆匆忙忙的人堵在车上,堵在路上,没人会在意滕王阁上空有没有孤鹜或者落霞.

与中老年一代格外看重传统文化的传承意义不一样,这一代年轻人宁愿将之当作一种放松.许多小白领忙了一天离开了公司,拖着疲惫的身体,一部分人选择了微信摇摇,一部分窝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不如打开电脑听西皮士,琵琶声、古筝声、箫声、笛声中,仿佛回到了乡野里的故乡.

曾虎一直坚称自己是个农民,除了农民,他几乎跟任何人无法沟通,“包括那些不想当农民的农民.”他强调说.与那些毕业后留在城市,或者从乡下去城市务工的农民的孩子不一样,曾虎几乎是逃着离开南昌的.在县城政府部门上班的他说,如果去城市里玩,很好,如果去那里工作,还不如留在在农村.

这个戴着眼镜的农民,用电子音乐制作软件一次次满足了在工业齿轮里劳动、在石头森林里奔走、在夜店欢场里流连的人,满足了他们对故乡的怀念,对山野的向往,以及对琴鹤相随的想象.

就像那位爱好摄影的青简,偏执地觉得国外的风景仅能停留在表面的欣赏,单是自己拍的香港、澳门等地的风景照已经让她觉得有文化上的鸿沟了.

曾虎说,南丰县中和乡桥下村是普通的乡村,并不美.尽管在他的作品里,这个小地方不断地出现,如同相看两不厌的风景画.

他觉得自己音乐中的“南中国乡村生活”只是让很多人觉得新鲜,然后就被听众理解成一种古典式田园的生活,其实田园牧歌、复古生活,简单看来,都会被人们描述得很好,可如果人们要去实践,一切都会变得相当繁琐.

就像他看待自己的音乐,那是一种玩.曾虎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很无知”,音乐制作程序,对他来说是,不过是有空玩玩的游戏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