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克清:在政治风暴中坚守真理

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风暴

1966年冬天,我参加了一次由家里工作人员党支部召开的特别会议,至今难忘.

一天,爷爷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把哥哥援朝叫回家来开会.援朝自“”开始后参加“红卫兵”就一直没有回过家.这次回来,主要是因为掌握了当时的“红卫兵”反对的情况,利用工作人员党支部开会的形式,名义上是批评援朝,实际上是逼奶奶和爷爷做政治表态.爷爷、奶奶和当时家里的工作人员以及我和哥哥援朝参加了会议.爷爷当时很清楚,他首先表态：“同志是的夫人,不是你们这些娃娃能打得倒的.”还说：“你们还小,不懂得历史,不要在外头随便表态!”其他工作人员也都发了言,有的言词非常激烈,矛头直指爷爷、奶奶.

奶奶为了保护爷爷,主动作了自我批评.奶奶说：“老总工作忙,在家里时间少,孩子出现问题,主要是我没有尽到责任.”奶奶要求援朝回学校之后,不要随便说话,要按的指示办.我和哥哥援朝当时年龄还小,并不完全理解奶奶和爷爷话中的深刻含义.但我已明显感觉到,和当时的“造反派”已开始将斗争的矛头对向我敬爱的爷爷和奶奶了.

1967年1月,戚本禹煽动中南海造反派召集搞批斗会,爷爷那时常在玉泉山,家里只有我、奶奶、警卫员郭计祥和阿姨肖惠珍4个人.那天晚上,我们刚刚吃完饭,郭计祥突然接到警卫局通知,说是今天中南海的造反派在刘少奇、、陶铸等人的家里开了批判会,可能马上就要冲到我家了,请我们做好准备.

听了郭计祥的报告后,奶奶很镇静,请郭计祥迅速把爷爷和秘书办公室的重要文件整理一下,机要室和办公室先暂时锁上.布置完后,就拍了拍我的头,说：“你待在房子里,不要出来.”

奶奶的话音刚落,造反派便冲到了我家门口.

我和肖阿姨在房间里,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能清楚地听到造反派质问奶奶的叫嚣声.

“朱德一贯反对,是老右倾,你知道不知道?”

奶奶说：“我只知道朱德处处维护党的团结,维护.”

他们又喊：“朱德最近作了检查,你为什么不同他划清界限?”

奶奶说：“在党内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正常的,我相信党,相信!”

造反派一时无话可说了,就拿出他们最后的一招,喊起了口号：“滚出中南海!你们要滚出中南海等”

此时此刻,我在屋里心都收紧了,但听到奶奶沉稳而严肃地说：“我们离不离开中南海,只能由决定,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那天,那闹到了很晚才怏怏离去,等奶奶让我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我家的院墙上已经贴满了大字报,地上也有用石灰刷的“炮轰朱德”、“打倒朱德”、“朱德是黑司令”、“朱德滚出中南海”的大字报等

我不安、不解地问奶奶：“这是怎么啦?”

奶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这些年轻人上了别人的当,他们不懂历史,不了解真相,不要和他们计较,将来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

第二天,爷爷听说造反派冲到家里来了,便从玉泉山赶了回来.他带着我去看造反派贴的大字报、大标语.爷爷边看边用手中的拐杖敲打着地面,愤怒地说：“除了‘朱德’这两个字,剩下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1月底,北京街头越来越多地贴出了“打倒朱德”的大标语、大字报.“批朱联络站”准备于2月10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召开万人大会批斗爷爷,为了筹备这次大会,造反派已提前“绑架”了我的父母,把他们关在中国人民大学,准备和爷爷、奶奶一起批斗.但是,、周恩来干预了此事,大会未能开成.

“”开始时,奶奶是全国妇联领导小组成员.1967年2月,妇联机关开始搞批判会.一天,中南海的“造反派”来到妇联机关,贴出大字报,说奶奶攻击,散布的流言蜚语,是“走资派”.于是,奶奶被揪了出来.

有一天,几十名“造反派”给奶奶戴上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走资派”,让奶奶和另一名也戴着高帽子的“走资派”李宝光站在一辆大卡车上游街.卡车在市区缓行着,走到中南海西门时,正好我从学校回家,奶奶看见了我,目光坚定地向我点了点头,我当时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在路边站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家里.次日,苏联塔斯社播出了“朱德妻子游街”的消息.

奶奶和爷爷虽然身处逆境,但他们仍然关心着其他人的处境和遭遇.那时奶奶和爷爷的行动受到限制,与很多老同志间的消息都隔绝了.因为我有许多同学是高干子女,我们孩子之间常常沟通各家情况,谁家出了什么事就马上传开了,所以奶奶和爷爷时不时地向我们打听一些老同志的情况.我记得奶奶和爷爷不止一次地问刘少奇、、彭真、谭震林、杨尚昆、李富春、林枫等人的情况,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尽量详细地向他们报告.

1967年3月以后,我们家也像其他被冲击的首长家一样,接到通知,家里的小孩子不允许再回中南海.我若想见奶奶和爷爷,只能先约好在中南海的接待室里见面,或者每周到全国妇联去见奶奶.

那段时间,奶奶穿一件棉大衣,天天挤公共汽车到妇联上班.说是上班,实际是去打扫卫生、生炉子、写检查,接受群众监督,随时出席大小批斗会.有一次挤公共汽车,奶奶不小心摔了下来,手臂骨折,我得到消息后,万分着急,赶快去妇联看奶奶.奶奶胳膊上打着石膏,见了我仍然保持着以往的乐观、沉着的心态.

从奶奶的口中得知,爷爷这段时间,正不断地受到林彪、一伙的陷害和围攻,度日艰难.我想：爷爷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撤走了,爷爷在中南海怎么吃饭?他那么大年纪了,吃不好可不行.这时我想到我姥姥是北方人,馒头蒸得特别好,如果跟姥姥学会了蒸馒头,就可以让爷爷奶奶吃上我蒸的馒头了.

当我把自己做的蒸馒头送给奶奶时,奶奶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等

直到奶奶的晚年,她还时常讲起这件事.她说：“你爷爷听说那馒头是你蒸的,就开心地笑起来,吃得特别香!”

“要相信群众”

1973年12月21日,同参加军委会议的人员谈话,爷爷也去参加了.回来时爷爷兴奋地告诉奶奶,对他说：“老总啊!你好吗?你是红司令啊!人家讲你是黑司令,我总是批评他们,我说你是红司令等”说的时候,爷爷心情激动,眼圈都有点红了.

1975年3月6日,爷爷在家里他的书房练习书法.只见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后,酣然挥笔,在那三尺见方的宣纸上写下了“革命到底”四个大字.

奶奶对我说：“你爷爷写的这四个大字,既是对他自己为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生的总结,同时也是对我们全家的期望.”

爷爷的字刚写好不久,恰好一个亲戚来看望爷爷,奶奶就让他把这幅字拿出去裱成条幅,挂在了爷爷的办公室.

后来,爷爷去世后,奶奶就把这幅字挂在了她的办公室.

随着他们两位老人家相继离开了我们,这幅字就传到了我的手中.如今,我一直将这幅字挂在我家的客厅里.每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就想到爷爷奶奶,就有一股奋进的激流在我心中奔涌等

1976年之后,爷爷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但他依然坚持工作.春节我回家时,奶奶对我说：“总理去世后,你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如果有空或部队允许,你多回家看看,陪陪爷爷.我也和你们部队的领导打打招呼.”这样,我每个月都回来一两次.

当“”大肆诬陷和攻击时,爷爷多次对奶奶说：“在领导下,由主持日常工作,这很好.”

清明节来临,人民群众自发地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慌了手脚,蓄意制造了“天件”.爷爷愤愤地对奶奶说：“现在的自由都被剥夺了,还说他是‘天件’的总指挥,真是见鬼了!”

1976年6月21日,爷爷会见了澳大利亚联邦总理马尔科姆弗雷泽.不知什么原因,会见时间推迟了,但工作人员没有报告爷爷,他在人民大会堂长久地等候着.外边天热,室内空调温度过低,90高龄的爷爷着了凉,引起咳嗽,伴有低烧,吃了点止咳消炎药,症状不见好转.

25日夜,爷爷不停地咳嗽吐痰.第二天早晨,发现痰里带血.北京医院医生会诊后,建议爷爷住院治疗.7月6日,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爷爷去世后,奶奶让我和爷爷的秘书及工作人员给爷爷换衣服,可我们在家里找来找去,竟没有找到一件像样一点的.直到最后实在找不着了,我们才想起来,爷爷根本就没有新衣服.

奶奶决定让爷爷穿上他穿了多年的那件中山装.手捧着这件中山装,奶奶泣不成声：“老总啊,你一生俭朴,这件中山装你穿了多年,你就穿着它去吧!”90岁的爷爷从工作岗位病倒,到住进医院,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仅仅半个月时间,这让奶奶心如刀绞,悲痛至极等

遵照爷爷生前的意愿,我协助奶奶把爷爷历年积存的2万元银行存款交给党组织,作为爷爷最后一次向党交的党费.

办完爷爷的后事,奶奶去几位领导同志家中表示感谢.到叶剑英家里,叶帅把收音机开大,悄悄问奶奶：“老总去世前有什么话留下?”

奶奶也悄悄地说：“在首都体育馆那次批林批孔大会后,老总知道要插手军队.他不止一次对我讲,军队虽说有个别败类跟她跑,但绝大部分军以上单位掌握在我们手里,也还是在我们手里,地方县以上基本也在我们手里.有那么一些跟她烂掉了,也只有少数几个.你去问问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谁愿意再回到地主、资本家压迫的旧社会去,他们一定都不愿意.所以,要相信群众.”

（摘自《我的奶奶康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