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原创那时候我在梅森城里的“乐开怀”电影院里当验票员.那是座与繁华扯不上边的小城,“乐开怀”电影院也是城里唯一的一座影院.也许你觉得整天站在门口验票的活儿既沉闷又乏味,可是那是我所能遇到的最好的差事,那个时候的工作真的不好找.
同我最初估料的不一样,尽管整个国家的经济都不景气,尽管每个人都挂着一副愁容,但“乐开怀”电影院并非门可罗雀,相反,每逢周末的时候,它门庭若市.后来,我才明白愁苦中的人们其实更需要欢乐,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或许改变不了他们的处境,但却能暂时融化掉他们心中的焦灼与无望.
说来奇怪,有许多人都会雷打不动地在周末的时间来看电影,可我并没有记住他们,充其量他们只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唯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大个子黑人,他就是山姆.
我得交待一下,我是因为前任验票员乍得退休才有机会得到这份差事的.乍得老头儿还想在这个位子上再挣扎几年,他有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要养活,那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为他生的,不过同他的第一位妻子一样,这位继任者在孩子生下尚未断乳的时候便不辞而别了.若不是乍得老头儿的关节炎折磨得他无法站立,我是不会在电影院门口碰到山姆,并且在这里为你们讲下面的故事的.乍得老头儿在离任的时候一直龇牙咧嘴,不知是因为关节疼痛还是因为心疼这份差事.不过,他总算是个好人,他叮嘱我说：“要记住你的职责就是将有票的人放进电影院里,将那些想浑水摸鱼溜进去的人挡在门外,只要那些舍不得写票的家伙始终被拒之门外,这份差事你就能一直干下去.你要特别提防那些穿戴花里胡哨的混混,还有那些穷得叮当响的黑人,他们都是写不起票还想进去大开眼界的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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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乍得老头儿提醒的缘故,当山姆来到跟前时,我特别留意了他.
说实话,山姆同我之前遇到的黑人不大一样,这一点我非常的肯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大块头,更是因为他的沉静.是的,他非常安静,似乎还有些腼腆,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音,怎么给你说呢?他就像是一头温顺的驯鹿,虽然个头很大,但绝对不会伤人.山姆的身上套着粗布制成的衣服,两只大手上还沾着泥土,一看就是那种在乡下干体力活的人.他的嘴唇很厚,上面的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你几乎能在里边看到自己的影子.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说起话来轻柔得就像只蜜蜂叫,我本以为他这样的大块头都是粗声大气的.
“先生,我只有一半钱,他们说我的钱只够写半张票.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站着看电影,我保证不会占座位,也不会影响别人的.”他的右手里攥着两张皱巴巴的纸钞和几枚硬币,眼巴巴地望着我说.我也望着他,认真地打量他,其实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么做是多么的多余,你们可能都有这样的经验,有的人距离你很远你便能觉察到他们身上的狡诈和凶狠的味道,而有的人仅仅凭第一面就会让你毫不犹豫地断定他是个心慈手软的好人.那是一种感觉,即便是懵懂无知的小孩也会有那样的感觉的,就像是上帝站在了你的面前,哪怕他化身为各种形象,你也能在瞬间感受到他散发出的力量——仁慈的、温和的、安静的力量.尽管如此,习惯性的力量仍让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按照规定,只有孩童和坐轮椅的残疾人才能够享受半价票,而你看上去很正常.”山姆的回答令我终身难忘,他用那种温和的缓慢的语调说：“先生,大家都说我不是正常人,他们说我的智商有问题.”
我敢肯定这不是揶揄的说笑,也不是因为贪图便宜而编造的谎言.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非常的真诚,就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一样.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再次盯着他的面庞,也许他有些木讷,但绝对看不出痴愚的痕迹,也许那不过是周围的人欺侮他才这么说,现实中多数自作聪明的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别人是傻子.
鬼使神差的,我冲他点了点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仿佛我必须要这么做似的.之前碰到的黑人多半都想趁人多溜进去,而他坦率地表露了自己的困窘和愿望.
他的眼中泛起了一大片的晶莹,我能看得出那是感激的泪光.他不停地向我道谢,临进去前还不时地回头望着我,那噙满泪花的眼睛就像是星月夜里闪闪发光的湖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些发酸.
所有的票都检完后,我从自己兜里取出另一半电影票钱,连同山姆的那些零钱一齐交给了负责售票的盖奇,他是影院老板的侄子,长着一双火眼金睛,如果让他瞧见我私自放人进去的话,我的这份工作也就算玩完了.盖奇是个缺乏同情心的家伙,山姆一定是被拒绝后才到我这里碰运气的.
我悄悄走进了影院,没用几分钟便发现了山姆.电影院里仍有几个空位置,但他没有坐,他站在最后边的角落里,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放映机射出的光线偶尔变强的时候,可以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
山姆就那样一直站着看完了电影,如他所言,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后,他才最后走出门.山姆四处张望着,我猜他是想找到我再说声谢谢.电影结束时,我来到了售票室里,盖奇早早就到街尾的酒吧里寻欢作乐去了,我要帮他打扫售票室,这是属于我的额外的不成文的职责.
隔着小窗户我可以看见他,但他无法看到我.我没有出去,我从未在电影院里见到过如此守规矩的观众,我觉得再让这个老实人致谢是件残忍的事情.就这样我目送着他走进了黑魆魆的夜色里.
第二个周末,习惯于在电影院中寻求安慰的人们如期而至,其中也包括山姆,他的钱依然不够,他显得很过意不去,像头一次一样恳求我能放他进去,并且还慢腾腾地解释说：“先生,我真的尽了力,我尽最大的努力干活,并且节省钱,可我每个礼拜只能挣这点钱.”
就是在这一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还问了他的住址.“我住在柯蒂斯农场,为柯蒂斯先生装运石头.柯蒂斯先生承包了一座山,专门生产花岗岩石料,柯蒂斯先生需要我这样的力气大的人.”山姆回答说.
山姆依旧没有占那些空位,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根本不知疲倦.山姆真的称得上爱看电影,无论是《德州电锯杀人狂》和《驱魔人》这样的恐怖片,还是《热天午后》和《唐人街》这样的悬疑片,他都目不转睛,他不像别的观众一遇到精彩的片断就大喊大叫,但每逢那些生离死别、催人泪下的场面时,他的眼中总会变得晶亮,这一点我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