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与栗子

阿公最爱的食物是香蕉,从大陆来台六十多个年头,阿公每顿饭后必吃一根香蕉.阿公吃香蕉时,眼睛里漾着愉悦的光芒,轻轻把那柔软绵密的米果肉送进嘴里时,我不禁猜想此时他舌头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活络起来,共同舞出《天鹅湖》剧中的三十六圈回旋!我曾好奇地问过阿公,为何吃不腻呢?阿公说香蕉是一分提醒,提醒他如果现在在山东是不容易吃到的,做人要懂得惜福.我于是明白,阿公吃香蕉不是习惯,而是类似一种仪式,香蕉把阿公这位异乡客留在台湾了.

从我有记忆以来,阿公就很排斥餐桌上出现的栗子.原来阿公在山东长大,山东盛产栗子,读小学时,曾祖母每晚陪他做功课,每年中秋栗子上市后,曾祖母就常将糖炒栗子剥好,盛在盘中当夜宵.初中毕业后,他一直旅居外地,跟曾祖母聚少离多.1947年秋,阿公决定来台湾,匆匆回家看望曾祖母并向她辞行.曾祖母变卖了仅余的一点陪嫁金饰作为阿公的路费,并做了拿手的菜――栗子鸡.此后阿公离开大陆,彼此音讯杳然.没想到栗子鸡成了阿公今生吃到慈母做的最后一道菜.

来到台湾时,阿公正值青壮年,在铁路局工作.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位貌美的打字小姐.阿公说起打字小姐,眼神霎时亮了起来,他说当时打字小姐拿到的打字稿,都是上司龙飞凤舞的公文,阿公自告奋勇,在每一个字旁边“翻译”上整齐漂亮的楷体字.令阿公意外的是,只要翻译过一次的字再出现,她就不会再问第二遍,她的聪慧、用心令阿公激赏与感动,不久两人就恋爱了.可惜好景不长,阿公那时得了阿米巴痢疾,身体变得相当虚弱.阿公自惭形秽,又辗转从香港得到母亲病逝的消息,感慨自己再没有机会孝养母亲,所以悲伤至极,无心于爱情,两人就分手了.当他得知那小姐另嫁他人时,内心悲恸莫名,但也无可奈何.

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阿公带着阿嬷和妈妈三人从台北坐火车南返,邻座是一个非常俊美的年轻人,气质高贵,而且很有礼貌,一望就知道受过高等教育.两人聊了起来,那个年轻人拿出一包热腾腾的栗子,两人越聊越热络.这时列车长查票,当阿公示出铁路局怎么写作时,那年轻人面带惊喜之情,说他的妈妈也曾经在铁路局怎么写作过.一问之下,阿公心目中久违的芳名顿时蹦了出来,我猜想阿公当时一定有如遭遇电击!

阿公的故事简直可以搬上银幕了,我不禁在心底轻呼!年轻人那包热腾腾的栗子,在阿公的爱情梦土上,又点燃喷发出如何滚烫的岩浆啊!不久之后,火车到站,他带着栗子匆匆和妻女下车了.阿公说和打字小姐分别之后,音讯全无,这次机缘宛如片段的回音,但也反映了对方生活在幸福里,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所以阿公用缄默掩饰了内心的激动!或许经历过大时代的动乱,阿公更懂得去遮掩自己的心情.然而从阿公的缄默里,我却读到了另一种澎湃汹涌.

原来阿公不吃栗子,是因为不管亲情或爱情的滋味都是酸楚的!

食物是种宽慰,也是记忆,从台湾一直绵延到山东,再从山东绕回台湾.香蕉与栗子,为我展示了阿公惜福、惜情的人生态度.

（解敏摘自《台港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