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的“十一味爱”与城市文学

点赞:13288 浏览:56742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09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在“80后”作家中,文珍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她发表的作品不算多,但质量齐整,风格鲜明,多以都市爱情为题材,善于描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的心理,对于都市人隐秘的内在经验常有深刻体察与独到发现;在文体方面,她的小说叙事婉转,辞藻浏亮,在古典韵致与现代意味之间建立起一种平衡.她操练着文字的炼金术,遣词造句仿若古人吟诗炼字,推之敲之,雕之琢之,文字被打磨得通体透亮、温润如玉,极雅致,极细腻;而叙事腔调高度内敛,叙事空间又极封闭,内心意识流动宛转,似叹息,如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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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真诚的追求与幻灭

作为一名“资深文艺女青年”,我想,爱情至少一度构成了文珍的“世界观”,构成了她认识世界思考人生的一种重要的角度和方式.在她的第一本作品集《十一味爱》中,正如书名所昭示的,作者写了如此丰盛的爱:热爱的、望爱的、错爱的、失爱的故事,此爱非彼爱.而以形而下之视觉、嗅觉与味觉,写形而上之爱情,此等象征手法则为作者所惯用.在她早先的三篇直接以食物命名的小说中,这种倾向更是明显:《色拉酱》—丰盛之爱;《关于我所爱吃的花生》—隐秘之爱;还有《果子酱》,“爱米牌果子酱”所象征的甜腻的俗世之爱.

《果子酱》堪称文珍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为她赢得了最初的荣耀.此文发表在《人民文学》2005年第7期上,并于同年九月获得北京大学首届“王默人小说奖”第一名.小说几乎不是靠情节,而是靠细节和情绪的叠加和发酵完成叙事.来自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舞者萨拉背井离乡来到广州的一个酒吧表演佛郎明高舞,爱上了在同一酒吧谋生的同乡——贝斯手鲁斯特.这段爱浓烈,隐忍,不曾言明又不言自明.这爱完全不及物,与日常生活无关,“那是一种很内心、很内心的舞”,犹如一场内心的风暴,乍起骤灭.然而,仿佛一种宿命,萨拉只会跳怨曲——“‘深沉的’或‘严肃的’,格调忧郁,描写死亡、痛苦、绝望或宗教信仰的题材,称之为怨曲”.她的爱也是怨曲,在世俗之上,“爱的露西亚的黄,同样也是一种极致的热烈”、“没有温吞.没有慢.只有热与盛大,迅速地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炎热和火光”.而鲁斯特爱的大概是“谣曲”——一种“描写爱情、乡村生活和欢乐的题材”,也一如他所爱吃的“爱米牌果子酱”,以一种世俗气的甜,“悄悄替换了身体里每一滴真正的血”.萨拉狂热的爱由此落空,鲁斯特大啖果子酱的一个动作足以令她幻灭.“她千里迢迢地来了,却料不到遇到的人仍然是错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她只是觉得很幻灭.”“很幻灭.”夹杂着叹息声的喃喃自语、浅吟低唱,是彼时作者经典的叙述语调.

作为一名“80后”的写作者,“幻灭”是文珍笔端常常出现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具有症候性,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代人情感和内心的真实经验.文珍认真地呈示这个并无兵荒马乱的“太平盛世”里的情感幻灭,以及因幻灭而生的疼痛,她的幻灭因之不显轻飘,反倒形成了一种悲剧感.或许可以称她为一名真诚的幻灭书写者.

二、爱情:从想象到现实

《果子酱》是关于艺术的、关于爱的凌空虚蹈,是作者以小说形式所作的爱的哲学思辨.在《关于日记的简短故事》及“外一篇”《关于我所爱吃的花生》中,这种思辨仍在继续.它们事关灵魂的秘密,以及对这秘密的细心看护.在文珍高度内敛甚或自闭的叙述里,爱情甚至无需对象,爱情也与所爱者几无关系;爱在想象之中、心灵之上隐秘孕育、生长,拒绝表演、甚至放弃言语交流.这隐秘的狂喜仅供独自咀嚼,独自品尝.

而在稍后创作的《衣柜里来的人》和《气味之城》中,爱情从想象回到了现实.两篇小说有某种主题上的延续性:前者写的是准婚状态,而后者则描摹已婚状态.

都市女孩小枚与男友C相恋多年,在面临婚姻的门槛时犹豫不决,不辞而别只身去了西藏.这是她的第二次西藏之旅——半年以前,在对未来的规划与男友产生分歧之后,她也曾出走拉萨,在此结识了一群“拉漂”,并与其中的一名叫阿七的男子产生了似有若无的感情.西藏与漂泊沧桑的阿七在她的潜意识中,隐成庸常生活的反面,吸引她再度寻访.然而面对阿七的追求,她又退却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道德感使然,另一方面她也并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爱阿七.在与阿七同游纳木错的途中,她得知了阿七曾因热爱旅行而痛失所爱——那提示着另一种生活的危险.她也开始想念相隔迢远的男友C,那是一种熟悉而安稳的日常生活.最终她放下了阿七,回归到属于她的虽时感窒息沉闷,但又割舍不下的生活.《衣柜里来的人》便是这样一个逃离——回归的故事.作者以反浪漫的方式,呈现人物内心真实的困惑、纠结与抉择——关于什么是“爱”,关于生命的意义何在,关于什么是我们应过的生活.

《气味之城》的叙事则更为虚化,它又一次显示了文珍构思意象的才华.两个人的婚姻“围城”,各种气味充斥弥漫其间,每一种气味都是一段生命的印记,都是“活过”的证明.每一种气味是具体的、可感知的,又是虚幻的、需要想象的,如爱情本身;气味之丰盛一如生命之充盈.在“她”离家出走之后,“他”于“她”留存的气味中感知她的存在,凭借对于气味的记忆,追缅过去的好时光;又于气味的变异中觉悟到爱情的僵死变质,觉悟到自己婚后如何凝滞于平庸的生活,如何以自己的慵懒疲沓与漠然无视冰封了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懊悔不已,他痛哭流涕,他想告诉她:“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然而,他们将如何重新来过?我不知道他或者作者是否有清楚的考虑.她到底要的是什么?她不满于他的又是什么?如果只是一些生活的情趣,他尚且可以满足她;但她要的显然不只是小情小调.或者反过来说,她是否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去直面日复一日卑微、琐屑的生活?在这个精神全面平庸的时代,与梦想早已渐渐远去,粗粝的生活一天天露出它的利齿,我们要如何做才能保持对气味(生命)本身的敏感,免于被吞噬?我想,这也是作者在认真思考的问题.

另外两个中篇《画图记》和《地下》,题材依然是都市爱情,作者的处理更显客观而成熟.《画图记》意在描摹赋形一类都市年轻人的情感状态.游走于一对看似性情迥异的表姐妹之间,这位风流倜傥、放浪形骸、却自以为还在内心深埋着“传统”的男主人公,使人不由联想起张爱玲笔下的佟振保,当然的,还有张爱玲的那句名言,一个男人生命中至少有两个女人,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而在文珍笔下,新时代的男女们轻装上阵,变换情人一如变换光鲜的时装,在外在的道德压力日益稀薄之后,个人只需要面对内心,所实践的是自我的情感.我们可以看到,文珍的文笔变得泼辣了,她以精微的笔触将一个男人的内心揭示得富于层次,他活在新世纪,如鱼得水,却拖着“传统”长长的尾巴.而新时代的玫瑰们,却未必还生活在男性的阴影之下,曾经为爱奋不顾身的“红玫瑰”固然不会再为男人劳神费力,而温柔低顺的“白玫瑰”也未必再存不渝之志,一任男人摆布.于是,在张爱玲和文珍的故事中,最终痛哭流涕的都是男人.文珍仿佛书写了一则时代的情感寓言,照见了我们的时代,何其丰盛,而情感又何其荒芜.《地下》则是一段中年情殇,这是文珍的小说中较具戏剧感的一篇,在较为平淡的叙述之下其实暗藏汹涌.我知道作者理想中的爱情是这样的:天地初开,年少清明,好男好女,青春盛放,在正确的时空遇见正确的人,共度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然而,在理想之外,现实之中,她的人物却流了很多眼泪,相互间有着深刻的误解与伤害.这是一个关于坚贞和背叛的故事.青春无悔,可以任意挥洒;青春亦有悔,任何有心无心的伤害都可能在对方的心灵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我”于被囚禁在地下密室的人生绝境中,觉悟到年少的背叛如何铭心刻骨地伤害了自己的初恋,如何摧毁了他的爱情乃至一生.而“我”也终将为年少时的任性付出代价,背负起灵魂的十字架远行.此情可待成追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文珍的小说渐渐地有了沧桑感.


三、聚焦都市边缘人

凭借突出的才华,在北大读书期间,文珍便赢得了众多“粉丝”.我是后来才从她的访谈中得知她彼时所感到的压力,这种压力被她自己描述为一种被迫的“表演”①,而我想,这种压力还因为她所身处的特殊地位——她将以北京大学乃至中国大陆第一个以小说获得硕士学位的人而被载入历史.这本名为《第八日》的硕士论文早在2007年便摆进北大图书馆的学位论文库供读者阅览.我认为它是文珍迄今最好的小说之一,因为充分地发挥了自身的才华.作者内心的压力形成了一种小说内部的张力,紧锣密鼓,心灵的疾风暴雨,文字如细密的雨点敲打着读者的心扉,一阵紧似一阵.作者以密不透风的叙事将一个弱者的失败心路展现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我们繁忙的都市,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被失眠症、焦虑症所折磨,夜不能寐,对此,心理学家或社会学家自有他们的科学分析,而文珍则以极大的耐心贴近了她的人物顾采采——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儿,一个漂浮在大都市的小人物,一个严重的失眠症患者,她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只因身处这个凉薄的世界,她还有微薄的憧憬,还有不多的梦——朋友、爱人,一个独处的空间以及一个安然的睡眠;而她这些微薄的憧憬与不多的梦都一一幻灭了,她陷入了绝对的孤独,成为这个运转不停的大都市里的多余人.她在内心时时与儿时伙伴、事实上早已走出她世界的辛辛对话,实则是对着空气的喃喃自语,当她每一次又轻轻呼唤“辛辛”之时,是从外部的世界更深地退回到了内部世界.面对外部世界缺乏勇敢的顾采采在陷入绝境、精神崩塌之前,有一段自我辩诘、自我分析式的心灵裸裎,却一步一步勇敢而又绝望地逼近了生命的真相:生之重与爱之轻,现实之粗粝与灵魂之娇柔,我们的生存何其轻薄,“在这难以安身的年代,岂敢奢言爱”——“辛辛,我来到这个城市九年了.在这个城市仍然没有生根.仍然没有爱.仍一翻身就只抱着自己,仍然失眠且越来越严重.以及永恒无际的寂寞.”“当事物世界是流沙而一个人不得不慢慢被拖入漩涡,没顶沉入.这处境我非常清楚明白且痛.”在这个硕大无边却又无处安身的北京,分外敏感内倾的顾采采比一般人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绝境,而事实上,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成功或是失败,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顾采采,这是生命永恒的绝境.文珍以她的深刻体察与明锐发见,写出了她自己的“城市文学”.

新作《录音笔记》仍聚焦顾采采式的都市边缘人.礼品公司的接线员曾小月除了拥有一把好嗓子,并无更多资本,因而无法引起他人关注,既缺乏男人青睐,在公司地位也很边缘.对于声音的敏感,使她总是能听到身边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对话,也时常被淹没在铃声、顾客的扯皮和投诉声浪中.曾小月在种种噪声中苦苦挣扎,终于有一天她发明了一种游戏——用录音笔将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再放给自己听,以此将自己同她所不堪忍受的环境隔绝开来,她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等这样的情节真是令人震惊:这是一颗多么孤独、多么卑微的灵魂!进而,这是多么令人窒息、杀人不见血的生存环境!文珍的批判笔触直指当代人泛滥的“一腔废话”,以及由此造成的有效沟通的虚妄与人心的隔膜.

文珍曾生活于深圳和广州这两个大都市,都市经验已深刻植根于她体内.现在,她居住在北京一个叫安翔路的地方.文珍穿行于其间,构思于其间,便有了《安翔路》.仍然是“”,而文珍此次却将目光从她所熟悉的人群移开,她写了一个卖麻辣烫的姑娘与对面卖灌饼的小伙子之间的爱情故事.有人认为,这是文珍迄今最重要的作品,因为她终于从自己的小天地走出来,溶入了社会的广阔天地,并书写了底层人的生活.我觉得这种说法尚值得商榷.如果不简单以题材决定论,我以为,如果一个作者专注于某一领域,有自己的独特的发现,并且在更深的层面上呼应了他所处的时代,赋以个性化的艺术表现,他的创作便有其价值.从这个角度而言,《安翔路》的价值或许便不在于题材或人物的更新,反倒恰恰是在这方面,文珍暴露出了她的短板.而这篇小说的最大价值,我认为仍然在对“城市文学”的贡献,她有意选取了三个城市空间:鸟巢所代表的硕大无朋的“国际化大都市”地标,安翔路所代表的都市平民的市井生活以及圆明园所代表的传统古典的生活理想,我们的人物浮沉于其间,内心的灵魂纠结撕扯于其间,无法安适.这样一个人口大漂移的年代,多少人背井离乡,带着各自的对于生活的理想在大都市邂逅,发展成各种各样的关系.都市给他们提供新的信息与新的诱惑,提供新的希望却无法实现,而过去的生活、家园却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或许不应该指责小玉的放弃,消费文化与都市奇观固然打开了她的眼界,但尚不足以使她欲壑难填,她不过是要求一个现实饱足安稳的生活,这过分吗?鲁迅先生尚且说,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文珍的新见在于,她于时代的大迁徙中体味到“爱”与生命的微末,时代轰隆的快车远远地把“人”甩在后面.一场现代都市建设中微不足道的拆迁就足以摧毁一份弥足珍贵的爱情,改写他们的命运轨迹,他们束手就擒、无能为力,而其苦痛却是无比真切的.可又有谁曾倾听他们,在乎他们的卑微梦想?文珍写出了这个惊鸿一瞥的瞬间,写出了我们如浮萍般的运命,也写出了天长地久的爱情愿景与时代瞬息万变之间巨大的悖论与张力.身处这个“加速前进”(昆德拉语)时代中,我们其实多么想要一点安稳.

四、写出生命里的暗和光

若以一言蔽之,文珍的小说写得大多是“大城小爱”.作为“80后”,文珍对前辈作家和同时作者的创作,有自己的认识和理解:前辈作家更关注大世界、大时代、大局势,而“80后”作家往往会更在意自己所能感受到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等一些私人体验.在处理世界和个人的关系时,前辈作家更倾向于关心全世界,编织惊心动魄的情节,而“80后”则倾向于关心、物质、爱情.“其实主题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精神和这个时代的契合程度.太平盛世,我们写不了乱世情怀,只好回归自身,以小喻大.”②

而文珍写作的更大贡献,我认为在于其对都市病和边缘弱势人群的观察勘探,并予以生动的文学呈现.在文珍的理解中,“不是只有进城务工人员才算弱势,有很多有正当职业、收入稳定、但性格相对软弱的人同样属于弱势”.③文珍通过对他们精神世界的深入探究,来探讨当下都市人的生存和精神危机,来呈现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内伤”.

从最初一任才情挥洒,浓墨重彩,语不惊人死不休,到渐渐懂得节制,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文珍式的“文艺腔”渐渐淡去,这个过程中自然也难免有个性风格的牺牲与损耗,但渐渐明晰起来则是文珍观察周围人群、观察时代生活的一双热眼.她说:“但愿自己能写出生命里的暗和光,又写出那况味的热和凉.”④文艺青年与艺术家的本质区别或许不在于专业与否,而在于文艺青年往往以想象的温情替代了残酷的真实,而真正的艺术家一如鲁迅所言,从来都是“睁了眼看”,“取下检测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它的血与肉来”.文珍正走在从一个文艺女青年通往女艺术家的道路上.如果要对其创作提出更高的期许,我觉得,文珍仍有必须继续克服其“洁癖”——文字的洁癖、情感的洁癖、道德的洁癖.这些固然是个人的性情所致,但倘在写作中不加改变,可能会阻碍其通往一个更真实,或许也更残酷的人类世界.

注释:

①②③陈竞:《“快乐书虫”文珍》,《文学报》2009年6月11日.

④文珍:《<十一味爱>后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作者单位:《光明日报》文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