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贞散文语言艺术

摘 要：台湾散文作家简贞以独特的散文语言在众多作家中独树一帜.她的散文语言风格多样,语言艺术手法变化多端,主要表现在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灵活多变的语言形式和参差错落的音韵节奏三个方面.

关 键 词：简贞；散文；语言艺术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163(2008)2-0015-05

在台湾当今的文坛上,简贞用独特的人生体悟和生命言说方式,在众多的女作家中脱颖而出,独立撑起一片自己的散文天地,赢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

从《水问》时代的清纯少女写起,到《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用佛理来探求生命真谛的慧女,再到《红婴仔》的对生活充满爱意的幸福母亲,简贞用她的一支秀笔,真诚地记录了她生命的成长历程.随着简贞的散文集子越出越多,近年来从事散文研究的学者对简贞散文所作的研究性论文也越来越多,甚至有的硕士论文也把目光投向了简贞的散文.但是总的看来,这些研究性论著大多将论述重点集中在简贞散文的女性书写意识、对生命真谛的探求、佛教因素的渗透以及散文美学的分析上,研究对象多着眼于简贞散文某一阶段或某一本作品集的评价上,而对简贞散文作品整体风格方面的综合评价很少,对简贞散文的语言艺术做专门研究评析的论文更是没有,只有个别文章在结尾部分一笔带过.面对研究领域的这一大块空白,笔者试图从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灵活多变的语言形式和参差错落的音韵节奏三个方面对简贞散文的语言艺术进行初步的探讨.

一、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

在简贞的散文语言中,一以贯之的就是大量修辞手法的巧妙运用.修辞是通过修饰和调整语言文字,使行文更准确、鲜明、生动的一种写作手段.刘勰的《文心雕龙》中《熔裁》、《声律》、《丽辞》、《夸饰》等十篇对文章修辞有过精辟的论述,对声律、骈偶、用典、比兴、夸张等当代文学中普遍使用的修辞手段,给以了充分的肯定.《文心雕龙情采篇》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认为文章修辞是表现文章情理必不可少的,即使圣贤的文章也不例外.简贞散文中的各种修辞奇巧出新、不落俗套,真正做到了“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给人以耳目一新的阅读感受.从较普遍使用的比喻、拟人、排比、对偶、夸张、设问、反问,到不常见的顶真、比兴、用典、通感、对比等修辞方法,简贞的散文中无所不有.请看下面几组句子：

1、敲着寺院的门,她抬头望着月,月光照着她,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僧衣.――《解发夫妻》(比喻)

2、清清明明的秋天早晨飘了雨,这雨不带脏字儿.不消一刻钟停了,像熟城里来了生面孔,也不饮浆,也不招喝,怏怏地走了.――《与岁月同等心跳》(拟人)

3、只有山沟里流水的奔涛声还在,似乎听得出水的热气,想必是这穹苍泉壤里唯一的体温了.城市与街道,都在冷却之中.――《借宿》(夸张)

4、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编,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伤感.――《夏之绝句》(通感)

为了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精确地体现文章内容,细致地捕捉人生百态,简贞在文章中极力地展示了语言驾驭的天赋,类似将“影子”比作“僧衣”,把下秋雨的情景比作“熟城里来了生面孔”,这种超越平常思维的比拟、冷峻之极的夸张、奇特的通感手法,在她的散文中俯拾即是.反常态的思维方式往往超出读者的期待视野之外,给人造成一种既失望又惊喜的陌生化心理.杜福磊在《散文美学》中称之为耐人品读的“青果味”,是对周作人“涩味和简单味”的终极发展.每每不按套路出牌,每一篇总是给人新的感觉,这也正是简贞拥有庞大的读者群的原因.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布衣老人》(对偶)

2、我爱这样宽阔的平野任我一个人乱闯的那种感觉,我爱心房的栅栏一下子撞破了,兴奋的触须痒遍全身的那种,我爱这广阔天地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狂想,我也爱风在耳边激动地呼啸,把我的头发梳成虬结的团线的那种痛快.――《问候天空》(排比)

3、是访友不遇这样的人真要访旧,焉有不遇之理.是为稻粱谋,在外奔波的他神定气闲,绝非餐风露宿之辈.――《相忘于江湖》(设问)

4、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夏之绝句》(反问)

5、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比海洋广袤的是天,比苍穹无限的是想象,使想象壮丽的是灵.――《梦游书》(顶真)

6、找不到意义的人,一生只是一则文笔不通顺的笑话.找到意义的,如同死过又复活,精确地把自己带到预设的战场去,时间未到,结局已心里有数,遂能在活着的岁月,面带微笑,无悔无憾地实践意义的内容.――《破灭与完成》(对比)

整齐的对偶和排比点缀着参差成段的设问、反问、顶真、对比,创造了文章整体变化多端的音韵节奏,这正体现了傅德岷在《散文艺术论》中所论述的美感原则：散文语言的形式美主要表现在整齐之美和参差之美相辅相成、散中有整、整散相谐.行文节奏的起伏跳跃给读者以音符在钢琴琴键上跳跃翻飞般的乐感享受.

1、远行的鸽子在黄昏时飞回屋脊,山林里逃猎的小鹿也会频频回头,难舍受伤的母鹿吧！我被送到楼厦丛立的都市,以躲避每年仲夏的大水.――《鹿回头》(比兴)

2、有时,可以对一条喘息的小河想象无穷尽浪漫的旅程：从山海经出航,随水经注蜿蜒,歇息于诗词软湿的草岸,酌唐宋的酒,对李白的天空.――《幻航》(用典)

从比兴事物到当前事物的转换和典故的化用运用得天衣无缝,正如《文心雕龙事类篇》所说“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自然得像一条畅流无阻的小溪无声地向前流淌,而且“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

除此而外,反复、层递、摹绘、象征也是简贞散文中比比皆是的修辞手段.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在她独特神思的再造之后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语言上的留白给读者创造了大量的想象空间,这正是简贞散文语言的魅力之所在.

二、灵活多变的语言形式

除了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对其他语言形式的巧妙借用也是简贞散文的一大特色,表现比较突出的是对禅语的借用,对古诗词的借用与化用,以及对方言口语的直接引用.

首先看简贞散文语言对佛家禅语的借用.佛教散文,在当今台湾散文领域是一种不可小视的散文形式,当然这与台湾特殊的社会宗教信仰状况密不可分.“据统计,截至1990年底,台湾的佛教寺庙已达4020座,信徒数达485.6万余人,占台湾地区总人口的23.6％”.由此可以看出：佛教已经深入到台湾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当代台湾散文作家的影响也是无处不在的.简贞大学毕业后,一度在高雄佛光寺从事撰述工作.在那里,她对生命的探究从自我剖析转为观察分析他人,从佛家子弟的身世与性格中发掘出更丰满的生命形态,并据此写下了充满佛学色彩的散文集《只缘生在此山中》.简贞在书的序言《像雪地上的足迹一般》中写到：“在这本书里,我希望有系统地去整理自己的所思：自然与人之互证(《万里天》)；生活之腹育(《寻常饮水》)；个我生命之淬练(《行径红尘》)；天伦之源流(《无尽意》)；人常之初铸(《无缘缘》)；以此礼赞让我存活的世界,向无穷无尽的生命进贡.”这段话给读者阐明了此书五个部分的主旨.第一个部分《万里天》八篇：《行径红光》、《山水之乃》、《月牙》、《莲众》、《天泉》、《竹涛》、《燕剪西楼》、《醒石》.无论是演绎古诗意境成文,还是从佛经故事中汲取灵感,篇篇都在特设的自然意象中注入了浓浓的禅意.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简贞笔下,自然界中的万物,被赋予参悟的禅意之后,都成了映照世间人事的镜子.第二部分《寻常饮水》六篇：《拾箸观想》、《球之传奇》、《飞檐》、《行住坐卧》、《路在掌中》、《已饮阎浮堤一切河水》,则将禅意的领悟媒介放眼于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乃至“拾箸”之间的“观想”.其余三个部分《行僧》、《无尽意》、《无缘缘》进而将禅意渗透到个体人生的生存状态以及亲情、爱情.其中对禅语的直接引入俯拾即是：

1、未入山门身是客,随云随波随泥沤,甫入山门身是谁问天问地问乾坤.――《行径红尘》

2、夹径,接引佛依然以不倦不懈的手,日夜垂念那迷了津渡的众生.――《山水之效乃》

3、即使五蕴皆空,无缘也是一种缘法了.――《浮尘野马》

4、“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解发夫妻》

此外,《莲众》直接引《佛本行集经卷三》里的“方童子求莲”故事并加以主观的演绎,《天泉》中对六祖慧能的“本来无一物”偈和大师神秀“朝朝勤拂拭”偈进行比较参悟等

佛教对简贞的影响很大,在她的文字中,有关佛教的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对禅语的引用,对佛教故事的演绎,用佛理来观照生命,这为简贞散文语言的颜色库中加入了一种妙意深远的佛的色彩.

其次,对古诗词的借用以及化用是简贞散文语言上的又一个尝试,为她丰富多彩的散文语言的大厦增添了一块耀眼的新瓦.此类散文收录在1991年5月出版的散文集《空灵》中.全书把二十七首古诗词曲(主要是唐宋元三代的诗词曲)分为七个大的意境板块：从空山灵雨到大漠孤烟,从轻舟剪水到野鹿眠山草,从独钓寒江雪到潮打空城再到雪夜柴屋,每一首诗都被演绎成了一种人生,每一首诗都成就了一篇秀丽的华章.在这里,我们既可以看到李白、杜甫对人生阐释的现代换位,也可以读到辛稼轩、李易安对生命无奈的叹息背后新的哲学意味,又可以领略到白朴、马致远曲子里的红尘沧桑,还有南唐后主对人世深深的凄凉感和苏东坡超然旷达心境的新解说,亦有《敕勒川》下已然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一株行走的草”.

在《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中,作者由苏东坡的词《望江南超然台作》幻化出一幅“青石路,砖瓦小城.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的山城人民生活图景.在山城的人民眼中,“消逝的故事,在这里看来都是件理所当然的事”,“送葬队伍也像迎亲锣鼓那样顺其自然”,只不过“一个是潮来,一个潮往”；老人可以“以欢愉的神色”将自己未来的“深宅”指给人看,可以“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达,相好了一块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锄地种下”.至此,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化入了苏轼“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词句,自然豁达如“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只不过“在枝头嬉闹的,尾随流水的,都是同一语义,不同发音”而已.全文从前至后,紧扣词意,想象发挥,以新释旧,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形结构,使读者在充满诗意的文章意境中得到一种圆通润致、以一生万、无限循环的思维感受,从而对古诗词产生多重新的解读方式.这也使散文本身的意境产生一种无法定位的张力,给人留下动态的想象空间.

此外,化闽南方言口语入文也是简贞散文语言的一个特色,这方面的篇章收在《月娘照眠床》中.《月娘照眠床》是以作者家乡的风土人情为题材的一本集子,大量闽南方言俗语的引入是本书最大的特色.全书共收二十二篇文章,分为七个部分.仅从每部分标题即可看出本书在语言方面的独特性：碗公花之什、灶之什、稻浪之什、大水之什、飞蝶之什、寻墓人之什、月娘之什.这七个部分囊括了简贞记忆中家乡的一草一木(碗公花、茉草、蕨、竹、含笑、桑椹、朱槿)、一景一物(醉卧稻浪、村鸡小唱、灶、石、井)、一人一事(丽花、阿歹伯公、妹妹、阿嬷、大水、月魔).这些被注入浓浓乡情的草木、景物、人事经过作者用熟稔流畅的乡音娓娓道来,给读者特别是闽南语系的读者,留下如同身处家乡的亲切、温暖感觉.请看下面几组句子：

1、上了高中,有次画素描,同学问我：“画得不错嘛,有没有学过画”我说：“阮甲没那好命咧”――《有情石》

2、她也不会主动问我：“想不想呷糖啊五角银给你去写糖呷好不好”――《村鸡小唱》

3、衣衫不整的锦益一面吐痰一面嘀咕：“会衰！会衰！给查某鬼打倒！”――《朱槿墙下,童誓》

4、她用力眨眨眼,说：“敢呢有敢呢莫！”

“总共给你丢几枝啦没路用啦你,连自己的毛夹都顾不住,读册读去壁！”――《银针掉地》

像“阮甲、呷、五角银、查某鬼、死查某鬼仔、读册、姓林厝底、去壁”这些典型的闽南方言词汇是这本集子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作者的精心选词,妙意造句使这些方言词汇充分散发出它们独有的魅力：地方特色浓厚却不俚俗不堪,从而使这本散文集成为简贞众多集子中与众不同的一枝独秀.

此外,打破常规语法的造词方法,“拟人性相似”、“语词共生”、“想象嫁接”的语词策略造成的“间离语言”也是简贞散文语言形式灵活性的表现.

三、参差错落的音韵节奏

“文学文本构成的第一个层面是语音,每一个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在散文,尤其是抒情散文中,语音的层面也是不可忽视的”.简贞的散文在语音方面可以说是苦心经营,力求整散相间、音律婉转、节奏铿锵,呈现出一种行文参差相谐、韵律错落有致的效果.看下面一组句子：

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平地里吹起野风,乃是为了成全一种空旷.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布衣老人》

这四句话,每句独立成段,各自承载着自身的韵律任务.按字数来说,四句话分别是11、11、17、12字,前两句齐整,后两句参差,如此一来,行文的错落有致立竿见影,节奏抑扬顿挫.按音韵来说,“繁忙”、“花房”、“空旷”都压“ang”韵,诗一般的韵律脱口而出,整个行文音调起伏、张弛有序,给人以舒适和谐的阅读感受.

其次,运用叠字、叠句来增强行文的韵律感也是简贞散文常用的一个语言策略.如：

1、早晨,闲步宝桥过,有晨雾渺渺,有竹风徐徐,有莲韵隐隐,有水声潺潺.――《莲众》

2、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啊！这是个多雨的地方,心情好似青苔.――《纤》

3、竹花白稻花白,洗眼看尽花事哀.绿幽幽的竹叶,给麻雀住了；白嫩嫩的笋子,给人掘了；直溜溜的心子,捱不过七月半,孤魂野鬼争着采.――《花底瘀伤》

第一组句子中用“渺渺”、“徐徐”、“隐隐”、“潺潺”四组叠字分别来形容“晨雾”、“竹风”、“莲韵”、“水声”,字数整齐,音韵相近,而声调起伏有致：“晨雾渺渺”的声调为阳平、去声、上声、上声；“竹风徐徐”的声调为阳平、阴平、阳平、阳平；“莲韵隐隐”的声调为阳平、去声、上声、上声；“水声潺潺”的声调为上声、阴平、阳平、阳平.总体看来,四个句子均为四字句,一、三句尾音相同,均为上声,二、四句尾音相同,均为阳平,给人韵调整齐,余音袅袅的感觉；个别而论,每个句子韵调变化有序,绝不雷同,给人音韵错落,抑扬顿挫之感.

第二组句子中“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对仗整齐,与第一组的“晨雾渺渺,竹风徐徐”等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不尽相同,接下来以一句抒情散句打破前面造成的齐整感,使节奏变化有度,不失灵活.

第三组句子中,前两句颇有民歌色彩,看似随意拈来,自然无痕,实则韵律工整,淡雅亲切.后三句“绿幽幽的竹叶”、“白嫩嫩的笋子”“直溜溜的心子”照应整齐,但是后半句稍有变化,使得行文整体上不拘泥、不呆板,于齐整中有变化,于变化中不失整齐.

另外,一句或一词独立成段也是简贞散文的语言策略之一.这样安排往往使行文段落整体上长短相间,张弛有度,节奏感强烈,给人以轻松愉快、身心舒畅的阅读体验.

纵观简贞散文的语言风格,前期手法多样,灵活多变,刻意经营,稍有流于艰深晦涩之嫌；后期渐渐放弃了刻意求新猎奇的做法,走向平白朴实一路,如一条小溪从高地流入平原,呈渐行渐缓之势.简贞曾说：“创作,实在像长途探险,每本书都只是一个驿站.”至今为止,简贞已经成功跋涉过了近二十个驿站,至于她将要抵达的下一个驿站是怎样的风景,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