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钱夹子掉了

点赞:4284 浏览:15598 近期更新时间:2024-04-13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父亲丢掉钱夹子的那天下午,天气很诡异.我们刚吃过午饭.那天中午母亲做的辣椒酸菜特别成,我扔下饭碗筷子就要喝水,偏偏妹妹也要喝,我们一直共用着一个搪瓷缸.
那个搪瓷缸是舅舅去修湘黔铁路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上面有个火车头,在两根铁轨上“呜呜”地开着,头顶上冒的烟像一串挂在屋檐的干辣椒.舅舅从工地上回来,把这只搪瓷缸送给了我们.他没有明确说送给我们中的哪一个,最先接过搪瓷缸的是他的姐姐――我们的母亲.但母亲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件纪念品的珍贵价值,她一边和舅舅说话,一边随手将它放在饭桌上.
我早就盯着那只搪瓷缸了,它比剥了皮的冬瓜还白.我还看中了搪瓷缸上的那个火车头.我从没见过火车,没想到火车头有点儿类似于水牛,比水牛还少两只角;但它吐得出像干辣椒一样的烟,水牛吐不出.所以,我猜,如果火车头和水牛打架,可能打个平手.如果遇上宋三毛家里那头经常发疯的水牛,那火车头就不是对手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那只搪瓷缸.但紧随母亲之后,第二个拿到这只搪瓷缸的却不是我,而是被公认为家里最笨的妹妹.妹妹一顿饭要吃上半天,常挨母亲的打.可这回,当我还在比较火车头与水牛的优劣时,她的手猛然从母亲背后伸出来,拿起那只搪瓷缸,兴奋地绕着舅舅和母亲转圈,嘴里模仿火车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于去抢妹妹手上的东西.相反,我面露微笑,以欣赏的眼光,看妹妹转圈,仿佛那上面是一个真的火车头.
我莫名其妙地想着另一个问题,我们从没见过火车,也很少听说过,怎么知道火车的叫声一定是“呜呜”,而不是像水牛那样“嗷嗷”、汽车那样“嘀嘀”,或者像父亲的自行车那样“哐啊哐”的呢
于是,我深感羞愧,为刚才自己想到的火车叫声竟然与妹妹模仿的相同.我毅然决定改变火车的叫声.我把妹妹叫住,对她说:
“火车不是你那样叫的.”妹妹停下来,拿着搪瓷缸的手收回到胸前,警惕地望着我.
“不是我这样叫的,那是哪样叫的”她问.
不由分说,在她犹疑的一瞬间,我从她胸前抢过缸子.她没反应过来,两只手仍然在胸前做着拿了一只缸子的样子.我看了好笑,但忍住没笑,因为我怕妹妹哭,她一哭就会坏我大事.
我连忙把她招到一边,做出诲人不倦的样子说:“火车的叫声像父亲的自行车,应该是‘哐啊哐’叫的.”妹妹问:“你没见过火车,怎么知道”我恶声恶气地回道:“你更没见过火车呢,你连火车的影子都没见过,连火车的屁都没闻过,你怎么知道是‘呜呜’叫”
我沉不住气了,对妹妹吼着:“我说是‘哐啊哐’叫就是‘哐啊哐’叫,由不得你!”妹妹既不做“哐啊哐”叫,也不做“呜啊呜”叫,她用自己独特的尖利哭叫覆盖、勾销了所有声音.母亲听不见舅舅说什么,转过身来呵斥:“哭你个死!”妹妹指着我奋力告状:“他抢我的缸子!他抢我的缸子!”
这个时候,我总有些心虚,又不甘示弱.我向母亲解释,顺便抵赖:“根本没抢,我在告诉她火车是怎么叫的.”这句话逗乐了母亲.她说:“火车怎么叫,你们哪里晓得,这个得问舅舅.舅舅刚从铁路上回来,他见过的火车比你们见过的汽车还多.”她露出尘烟之下难得好看的笑,好像舅舅知道火车的叫声是她的骄傲.
舅舅索性把椅子转了个身,对着我们,先问妹妹:“你说说看,火车是怎么叫的”
妹妹嘟起嘴,不做声,一点儿也不自信的样子.我乐呵呵地等待舅舅叫我回答,谁知舅舅继续开导妹妹:“其实,刚才我听到你学火车的叫声,很像呢.”我听了心里一沉,一颗石头掉下来砸在自己脚上,痛得钻心.我把一只脚的脚趾竖起来,原地绕圈,像打地洞的小老鼠.妹妹则抬起头来,愤怒控诉说:“他说不像!还抢我的缸子!”
哪里抢了分明是我先拿的!这句耍赖的话还没出口,舅舅就开始问我了:“那你说说看,火车是怎么叫的”
这下轮到我不做声了.舅舅又问一遍,妹妹大声代我回答道:“他说,火车是‘哐啊哐’那样叫的.”说完,还指了我一下.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她才颇不情愿地把手收回去.
舅舅的总结让我大为意外:“你们两个说的都没错,火车既是‘呜呜’叫,也是‘哐啊哐’地叫的.火车启动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叫声,意思是:大家注意,我要出发了,可别挡着我的路.火车在行进过程中,发出‘哐啊哐’的叫声,那是它们走路的声音.”我问:“那么说来,‘呜呜’的叫声是从火车嘴里发出来的,而‘哐啊哐’的叫声是它们的脚步声吗”舅舅竖起大拇指说:“真聪明,以后你可以去当铁路工程师.火车没有脚,它是靠车轮转动的.”
这下我高兴死了,也不管“铁路工程师”是个啥玩意儿,举着缸子“哐啊哐”地跑起来.我像个火车头,后面只有妹妹一节车厢,她发出的可不是“哐啊哐”这么优美动听的声音,而是嚎叫.
母亲命令我们这辆“火车”停下来,她铁面无私地说:“刚才你们学火车的叫声都对了,这个搪瓷缸也归你们两个共用,不准霸占.谁要是霸占,就剥夺他的使用权.”在母亲奇怪的政策下,我和妹妹就共用一个搪瓷缸喝水了.
有趣的是,自从有了这个搪瓷缸之后,我和妹妹都不记得以前是拿什么东西喝水了,仿佛我们一生下来就是用这个搪瓷缸喝水.
那天中午,我和妹妹同时争着要喝水.妹妹抓住搪瓷缸的手把,我抓住了搪瓷缸的沿口.不要以为我动作比妹妹慢,没有及时抓住手把,而是我根本没抓过手把喝水,我认为那是典型的小孩子的动作,生怕缸子会掉下来似的.我学父亲,从手把的另一个方向,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缸沿,好像不把缸子当回事,仰头将水倒进口中.问题是,我也没比妹妹快,我们几乎同时抓住搪瓷缸的手把和沿口,同时用力将搪瓷缸往自己嘴边上凑.
搪瓷缸被僵持在半空,像飘得极慢的一朵白云.我感觉到缸子里的水在不停地涌动,仿佛下面有炉很旺的火在将它煮沸.我捏着缸沿的大拇指和食指越来越烫,我想松开,却做不到.妹妹似乎同样如此,她的脸急剧变形、变色,先是像一块慢慢烧红的正方形烙铁,突然好像谁把烙铁浸到水里,密密的头发成了烙铁冒出的一束浓浓的青烟.我只看到她的头发,看不到她的脸了.
接下来,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搪瓷缸里的水像一条龙冲出来,它的头触到了我的鼻尖,尾巴扫着了妹妹的头发,从窗子里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外面天已黑得像坨铁,沉沉地压在山顶、树梢和屋脊上.这时,妹妹恢复了她的五官.我估计,外面那坨铁就是飞出去的龙从她脸上带走的,一带出去就变大了,变成天空那么大,正好搭在山顶、树梢和屋脊上,没砸着我们的头.
父亲和母亲竞相夺门而出,仿佛刚有一个强盗从我家里逃走了.我和妹妹跟着跑出去.的确有东西被抢了,不是我家的,是天上的太阳.刚才它还照得亮晃晃的,一晃再一晃,就没了.我估计,抢走太阳的还是那条龙,它怕我们去追,便可恶地丢下了这坨黑铁.
“要下暴雨了.”父亲故作淡定地说.[2][3][4]“没刮风,没打雷,没闪电,白日如夜,不是好兆头.”母亲忧心忡忡地说.
我和妹妹站在台阶上,望着天.
没有天了,只有无数的乌鸦在飞,它们组成了临时的天空.妹妹鼓起了掌.这个喜欢乌鸦的蠢孩子!父亲回头看她一眼,但没有不悦,他眼睛里似乎装着别的东西,他刚才回头是想把那些东西倒掉,正好倒在妹妹鼓掌的地方.妹妹吓得躲到我身后.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和妹妹是一对小冤家,一天到晚吵个不停;可只要父亲回到家里,我就成了她的保护伞,虽然我根本保护不了她.
好在半个小时后,乌鸦一只都不见了,天重新亮起来.那条龙丢下的黑铁渐渐被阳光融化成水,流进村口的河里.
没戏可看,我们回到屋内.父亲眼神空洞,竟成了对眼.母亲低下头,露出一副失落的神情.妹妹还在一惊一乍之中,扯着我衣服的后襟,像一只小小的缩头乌龟.我呢,在想那些乌鸦究竟飞到哪里去了,满天的乌鸦啊,难道还有另一块天可以装下它们吗我还想到,阳光是如何把那坨黑铁那么快融化成水的,它怎么没把人都融化成水呢世界太神奇了.这是我最后得出的结论,但我没对任何人说,我怕他们不懂.
再过了约摸十分钟,父亲突然对母亲说:“钱夹子找不到了!”
我从母亲的脸色知道这一事情的严重性.父亲话音未落,母亲的脸就变成了一张白纸,比剥了皮的冬瓜还白.那种白,我只在舅舅送的搪瓷缸上见识过,当然,现在那只搪瓷缸已经和我一样变得黑不溜秋的了.这张“白纸”倏忽飘到我面前,从纸上抖落下一句低沉而严厉的问话:“老实跟妈说,你是不是拿了你爸的钱夹子”
平日我总爱在家里偷东摸西的.比如,母亲藏在衣柜里的月饼、过年熬的油渣、浸在坛子里的酸萝卜,等等.去年母亲写了几斤麻花,悄悄放在碗柜最顶上一格,以为我不知道.母亲的确处心积虑,一来碗柜里除了碗,就是剩饭剩菜,我不感兴趣;二来碗柜放在厨房,母亲一天有十几个小时在那里忙乎,那里完全是她的地盘.但母亲低估了我对美食的敏感度,我在厨房一转悠,嗅出一种不一般的香味,那与厨房混杂着油烟和柴火气的日常味道格格不入.快要过年了,衣柜里没什么东西,我心里便略知一二.待母亲出门去菜地或送一碗猪脚汤去隔壁时,我就打开碗柜,再解开顶格上用纸绳捆紧的一个大纸包.哇!里面香喷喷的,是一座诱人的麻花山!我毫不费力地抽出一根麻花放进口袋,立即逃离现场.由于在长期“革命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经验,我能做到把纸包扎得和打开前一模一样:而且,我能用极富技术含量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抽出最底层的麻花,一点儿也不惊动上面.这样,麻花山底下日益空虚,上面的架子仍然搭着,看上去原封没动,实则早已被釜底抽薪.
纸包不住火.过年了,母亲拿出碗柜里的那个大纸包,一上手就发现重量不对,两手轻轻一按,里面竟然出现大面积塌方.我本来完全有时间跑出去,好奇心按住了我,我想看看母亲的反应,结果她问都没问,扯着我一顿猛打.这是不需要问的,作案特征供出了案犯.在我家里,谁还能如此高智商地作案呢
但更多的时候,母亲会先进行声色俱厉的盘问,直到我的抵赖或狡辩变得前后不一、漏洞百出,再加以惩罚.这回,难得出现一次,家里的失物与我完全没有关系.我马上理直气壮地答道:
“我没拿,钱夹子长什么样我都不晓得!”
母亲没有再问,而是和父亲翻箱倒柜去了.家里从没出现过如此严峻的局面.我也紧张起来,赶紧带着妹妹,和父亲、母亲一起寻找.母亲走过来对我说,父亲的钱夹子是长方形、黑皮子的,课本那么大,里面有两千块钱.
“知道两千块钱是什么概念吗你爸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五块六.他工作五年都得不到这两千块.”
我读书成绩不好,但算术不错,当即纠正道:“不对,爸爸五年的工资应该超过两千块.”
母亲大手一抡,作劈下来的姿势,说:
“你不吃饭不穿衣不交学费啊鬼崽子!”
我把所有抽屉抽出,放在地上,一个一个清理.嘴里一边念着:“课本那么大,课本那么大等”突然灵机一动,打开书包,一股脑倒出所有课本,一本书一本书地翻,希望能从某本书里掉下来一个装着两千块钱的黑色皮夹子.母亲见了没好气地说:“你找个屁啊,我说钱夹子有课本那么大,不是说从课本里能找到钱夹子!”
但母亲的做法和我并没两样.她把衣柜里的衣物全部搬到床上,一件件抖开,看了正面再看反面.忽然掉下来一件东西,母亲大叫一声,捡起一看,却是一个本子.父亲听到母亲的叫声,一阵风似地卷过来,看见不是自己的钱夹子,又风一般刮到最里面的卧房,把那间房里的五屉柜翻得嘭嘭直响.这时,本来个子不高的父亲身形更加瘦小,窄窄的额头上挤满了汗珠,好像一群刚出笼的毛绒绒的鸡仔.他的鼻尖上也吊着一颗巨大的汗珠,仿佛是长出来的另一个鼻子.我纳闷,那么大一颗汗珠,怎么不往下掉呢
父亲的板寸头上沾着蜘蛛网,手上尽是灰.我好奇地到他那间房里去看,那是他和母亲晚上睡觉的地方.一进去我才发现,那间房里十分安静,不仅没人,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能听到其他房间发出的声音.一股阴森的气息攫住了我,让我害怕.父亲到哪里去了呢他和母亲的卧房是我家的尽头,除了我刚才进房的那扇门,没有门通向其他地方.窗户上每隔五公分竖着一根六毛丝,父亲再瘦小,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啊.
我怯怯地喊了声:“爸.”
没人应.须臾,屋里响起的响动,像土狗子掘土.我侧耳去听,声音来自床底.正当我俯下身子要看个究竟时,“扑通”,一个体形硕大的土狗子从床底蹦了出来,落在我的脚边.它抬起黄褐色的脑袋,怔怔地看着我,触角上下抖动着,像在说着什么.我没管它,依然俯着身子朝里扫视,可床下除了父母用的一个便盆,空无一物.
我跑到母亲身边,哭着说:“爸不见了.”
母亲没有我想象的惊慌,她在打开一床旧棉絮.旧棉絮里飞出无数灰尘,灰尘像蛾虫一样聚集在屋内悬空的一柱阳光里,看上去仿佛一根长长的金箍捧从窗外伸了进来.我张手去抓.我知道那金箍棒是检测的,只能摆看,我想抓一掌那些蛾虫,却一个都没抓到.母亲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了他们遗失多年的结婚证、父亲五年前获得的“优秀党员”奖状和十斤一九六二年的全国通用粮票.
我问母亲:“父亲的钱夹子里为什么要装两千块钱”
“那是学校的公款,取出来修食堂的.”
“钱丢了怎么办”
“丢了怎么办找啊!”
“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会死!”
母亲的脸在阳光下一晃,我看到上面爬满了金色的蛾虫;再一晃,回到阴影中,又全部不见了,只剩下一张不算干净的白纸.
“你爸呢”母亲问.
“我刚告诉过你,他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我看见他进了卧房,卧房里却没人啦.”我没有说,只有一只土狗子.
“莫非大白天见鬼啦,钱夹子丢了,人也丢了.”母亲的焦躁揉皱了脸上那张白纸,我担心[1][3][4]它会燃起来.
从一家四口找钱夹子变成了一家三口找父亲.找父亲要简单得多,不需要翻箱倒柜.尽管父亲的钱夹子有课本那么大,可父亲比钱夹子大得多,父亲差不多有老师那么大.我们从没遗失过老师,怎么就把父亲遗失了呢其实,我们平时见老师的次数要远远多于父亲,一个星期上六天课,我们天天见到老师;可父亲不到周末不会回来,他在七十里开外的一所中学当校长.
不在屋子里.不在屋前屋后.不在菜地.不在后背山上.不在隔壁.天由白亮转为昏黄,由昏黄转为青灰,由青灰转为墨黑,父亲一直不见人影.母亲闷闷地自言自语:“难道回学校去了,应该打声招呼啊!”我不认为父亲回学校去了,因为父亲的自行车还在堂屋里.我总觉得父亲就在家里,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触摸不到他.
那天晚饭,我们吃得稀里糊涂.母亲捧着饭碗,一粒饭也没往嘴里去.筷子把饭拨进去,又滚了出来,仿佛嘴里塞满了东西.我坐在母亲对面,亲眼看到母亲的嘴里是空的.母亲吃饭的情形传染给了我,我试着把饭往嘴里拨的时候,也出现了障碍,明明张开了口,明明舌头主动伸出来接饭,那饭还是一粒粒往外跑,有的巴结在我的下颏,有的顺着脖子落进我的圆口衣领里,有的直接往地上掉,砸在那些芝麻般大小的蚂蚁头上.
看到蚂蚁,我猛地想起一样东西,心里泛起异样的激动.我端着碗,疾步跑到父母的卧房,两只灯笼眼照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异样,下午大规模地翻找早已被抹去痕迹,地面也被扫过了.我眼前一黑,下午看见土狗子的地方躺着父亲的一只旧布鞋,很可能是母亲清扫时,扫把从床底下带出来的.我捡起那只布鞋,左边的鞋帮破了,鞋头穿了一个孔,正好大脚指那么大,里面的鞋垫像一团发臭的酸菜.我把它扔回床底,怯怯地喊了声:“爸.”然后马上听到的响声.我循声找过去,在门后墙角看到了那只土狗子.我把饭碗放在地上,捧起它来.它没有跑,反而昂起黄褐色的脑袋看着我.它不大却有着饱满的头、凸突的双目、健壮的双腿,令我肃然起敬,就像平时见到父亲一样.但这时,它落在我的掌心,是那么温驯.它柔软的肚子手感极好,长长的触须挠得我痒痒的.我觉得,它是故意那样,挠我痒是在跟我说话,我们一见面它就说个没停,它说了很多东西.可惜,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这时,母亲喊我,在使劲喊.她平时就是这样,如果她喊第一声我没有答应,下面她再喊就会拼尽全力,并把尾音拖得又重又长.我连忙将土狗子匆匆塞进上衣口袋,三下两下把饭消灭掉,走到灶房,饭碗筷子往灶上一扔,开始寻思怎么处理这只土狗子.想来想去,我决定征用舅舅送的搪瓷缸.那只搪瓷缸有足够的深度和宽度来养这只土狗子,且大小适中,便于搬移和藏匿,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器具了.唯一要做到的是,不能让母亲和妹妹发现,要让她们以为,搪瓷缸莫名其妙不见了.连父亲都不见了,一只搪瓷缸不见,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趁母亲忙着洗碗,妹妹在看一本被撕掉一半的连环画,我迅速拿了搪瓷缸躲进厢房,将口袋里的土狗子掏出来――还好,它活得好好的――放进缸子里.土狗子似乎对这个住处很满意,兴奋地爬来爬去,长长的触角扫在被茶叶染黄的缸壁,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搪瓷缸也在笑着喊痒痒呢.我又丢进去几枚从衣领里抠出来的饭粒,它立即用前脚抱住,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我把缸子藏在厢房的西头角落,那儿是家里光线最为阴暗的地方,堆放着几只舍不得丢、却又有些损坏的坛坛罐罐,很少有人去惊动它们.搪瓷缸正好可以放进那只最大的坛子里,以前母亲用它腌酸菜,不幸被我追打一只老鼠时,敲落一片无辜的坛耳,它于是因伤残而不得不退出人民的腌制事业.
为了不露馅,我先下手为强,追着妹妹问:“你把搪瓷缸弄到哪儿去了我要喝水.”妹妹满脸委屈地说:“我没拿.”我愈加大声地喝道:“最后是你喝的水,快去把缸子找出来!”妹妹常常会把强权当作真理.她到处找缸子,找不到,急得哭了起来.我得理不饶人,骂她:“喝水丢缸子,你不会吃过饭连嘴巴都丢掉吧”妹妹哭得更厉害了,母亲扑过来扇了她一巴掌.扇了之后,脸色更难看的是母亲,仿佛那一巴掌扇在她自己的脸上.妹妹脸上则像种了一朵大红花,花刚栽好,她眼里那两只水壶不停地浇水,浇得太多太猛,直到把那朵花浇谢了.
搪瓷缸的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没有了搪瓷缸,我和妹妹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以前的喝水工具――一只比搪瓷缸稍小的塑料杯.
每次吃饭,我故意撒些饭到圆口衣领里,吃完后瞅个空子跑进厢房,反扣上门,把黏在胸口和肚皮上的饭粒弄进搪瓷缸里,让土狗子也能享受一日三餐.我敢肯定,土狗子听得出我的脚步声.我一捧起缸子,它就在里面舞动着触角,表示欢迎;两条粗壮的前腿趴在缸子内壁上,时刻准备抱住掉下来的饭粒;黄褐色的头还点来点去,如果我懂它说的话,或许我听到的是一大篇表扬词.
三天后,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县教育局的,一个是父亲学校的.他们说,父亲有携款潜逃的嫌疑,问母亲:“你老公到哪里去了”母亲回答:“我不知道,他丢了钱夹子,那里面有两千块钱,他说是学校修食堂用的.我们全家人都在找,找得云里雾里,钱夹子没找着,连他也不见了.”他们说:“这话说给谁听呢,丢了钱夹子别人信,丢了人谁信”
母亲终于哭了,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我没料到,她哭起来像极了妹妹.妹妹这时却像母亲,冷冷的,不屑一顾,好像事情与她无关.母亲哭哭啼啼地说:“是丢人呢,钱没了,人也没了.我到哪里找钱去,我又到哪里去”
那两个人交换一下眼色,这一瞬间天阴郁下来,外面的乌鸦开始集结,树弯下了腰,河流竖立起来等蓦地,其中一个人哈哈大笑,原来妹妹躲在后面,挠他的痒痒.他笑的时候,仿佛四面敲起了锣鼓,太阳再次穿破云层,乌鸦见状扑楞楞飞走了.世界恢复了安宁.母亲仍在哭,像喧天锣鼓中一抹不和谐的笛音.
那个人还在笑.我不理解那个人为什么会笑那么久,妹妹早已没挠他的痒痒了,她被他怪兽般的笑声吓着,同时也被感染了.几点尴尬得僵硬的笑意在她脸上布控,好像车轮碾过泥水溅到行人的裤脚上.
母亲仍在哭.我能理解她为什么哭这么久.我留神看那个人的口腔,一颗门牙是金的,舌苔肥厚,上腭有溃疡,咽喉红中发黑,黑中还有一些白色斑点.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即刻关上嘴巴,笑声戛然而止,我不觉全身一震.母亲不哭了,仿佛她从未哭过一样.那人对母亲说:“你老公回来了,让他赶紧去教育局,不能有丝毫耽搁.”我站在一边想,长大了,我要杀死这个人.母亲点点头,她柔弱得像妹妹,老挨她打的妹妹.
那之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那些泪水富含碱性,将母亲丰腴的面庞冲刷成贫瘠之地,一条条沟壑纵横,像刻成的一张棋盘,却已无子可走.母亲从此再也不打妹妹了,她手上没有几两力气,一桶水都提不起.我被迫长大了,做很多大人才会做的事情.我在想,以前父亲一周回来[1][2][4]一次,我们见他很少,现在不过是一周一次也不回来了,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有一次,我捧着那个搪瓷缸出神.土狗子依旧在里面舞动着触角,两条粗壮的前腿趴在缸子内壁上,黄褐色的头点来点去等可我没有往日的兴致,我突然很悲伤.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悲伤的感觉,不好受,心里像有一坨黑铁往下沉,身体内部仿佛生长着一个巨大的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无数黑色的鬼脸在变着花样,让人感觉看不到路,却又在永无止歇地走着,高一脚,低一脚.土狗子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悲伤,它不再舞动触角,粗壮的前腿耷拉下来,黄褐色的头僵在那里,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我模拟老师的口吻,轻声然而严厉地对它说:“你为什么要从床底下跑出来呢你为什么要被我捉住呢你为什么要被我养在搪瓷缸里呢你为什么要成为我的一个秘密呢”
正当我训斥得起劲时,妹妹推门进来.我神思恍惚,忘记反扣门了.我慌忙将搪瓷缸藏到坛子里.来不及了,一切被妹妹看在眼里.自从父亲失踪后,母亲的变化是不再打妹妹了:妹妹的变化是一点儿也不傻了,反而精灵古怪的;我的变化是,生活中多了这么一点儿忧伤.
妹妹扑过来,大声嚷嚷:“还说我丢了搪瓷缸,原来是你藏起来了!”
“嘘!”我把左手食指竖在嘴边,右手用力地招呼妹妹,好像她不是自己扑过来,而是我请她过来的.
妹妹看到了土狗子,高兴得跳起来.她把手伸进搪瓷缸里,要去捉它.我先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生气地说:“你不让我玩,我就告诉妈妈!”我说:“这不能玩的,我们要喂着它.”妹妹问:“喂着它干什么”我说:“喂着它,就是喂着它.”妹妹说:“你傻呗,喂着它是用来玩的.”我说:“哥下次捉一只给你玩,这个只能喂着,不能玩.”妹妹仰起头问:“那为什么啊”没有办法了.妹妹的纠缠让我很不耐烦,却又发不起脾气.我以极快的速度吐出四个字:“它是爸爸.”
土狗子趴在缸子内壁的两条粗壮的前腿仿佛遭到重击,忽然松软下来.黄褐色的头耷拉着,埋在之间.舞动的触角一时僵在空中,再缓缓落下,像一面巨大的旗帜,遮蔽了外面的阳光.屋子里暗如黑夜,我听到乌鸦的叫声.
妹妹睁大眼睛望着我,她只是吃惊,却未怀疑,这让我增添了底气.我对妹妹说:“爸爸丢了钱夹子,怕别人来抓他,他就变成一只土狗子,所以我们要好好喂它,不能让它饿肚子.”妹妹说:“那赶紧告诉妈妈呀,让妈妈做饭给它吃.”我拽着她的手,郑重地说:“千万不能告诉妈妈,土狗子不会说话,万一妈妈不信,会把它扔出去,那爸爸就完蛋了.”妹妹凑过身子,在我耳边轻轻说:“我们一起喂它.”
妹妹喂养土狗子比我还精心.她不仅搬来饭粒,还弄些细碎的菜叶,有时甚至能搞到肉末.土狗子特别喜欢吃菜叶,这很像父亲的习惯.它吃得多了,排泄物也多,妹妹每隔两三天要给它搞一次卫生.她像带孩子一样地带它.我们很开心,觉得一家四口仍然在这个屋子里,以前父亲每周才回来一次,现在这样多好,它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母亲总是骂我们狼心狗肺,父亲失踪了,还整天笑得像两只红屁股猴子.土狗子让我和妹妹结成了同盟,我们不再为别的事情吵架,我有时忍不住想欺负她,可只要脸一变色或者手一发痒,土狗子长长的触角就挠到我的脸上或手上,让我变得温柔起来.
过了好多好多天,不是十天就是半个月,可能更长的时间.家里又来了两个人,一胖一瘦,却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他们拿出,说是局的.他们问了母亲很多问题,很多关于父亲的问题.
姓名,年龄,民族,出身,什么时候入团,什么时候入党,什么时候参加工作,在哪里担任什么职务,获过哪些奖励,受过哪些处分,谈过几次恋爱,生过几个孩子,多长时间回家一次,最近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家里有多少人,身体是否健康,有没有家庭遗传病史,有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比如海外关系等
胖子问,瘦子记.胖子和气,瘦子严肃.胖子张开腿,瘦子并拢腿.胖子眼睛大,瘦子眼睛小.胖子抬着头,瘦子低着头.但胖子和瘦子同时站起来,说要到屋里看看.
到屋里看之前,胖子先看到了我和妹妹.他走到妹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弯下腰问她:“小姑娘,你爸爸去哪里了告诉我们,这粒糖就归你了.”妹妹两只眼睛紧盯着胖子手里的糖,嘴角流出一条清亮的口水.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两只眼睛紧盯着妹妹.她摇摇头,没有去接那糖.胖子把糖放回口袋,走到我面前,我以为他会问同样的问题,他却径直向厢房和卧房走去,瘦子跟了进去.我和妹妹也跟了进去.
他们察看了所有角落,打开了衣柜,连床底下都俯身看了,只要感觉能够藏住人的地方,他们都进行了搜查.胖子走到厢房里那个堆放坛坛罐罐的地方,仔细瞅了几眼,好在那里明显藏不住人,他们出门又去了杂屋间和猪栏房.家里仅有的一头猪在睡懒觉,对来客爱理不理.胖子看了它几眼,可能觉得不便盘问,没有打扰它.
临走前,胖子回过身来,掏出口袋里那粒糖递给妹妹.
这回,妹妹接了.
我没跟妹妹去争那粒糖,只是问她好不好吃.
妹妹说,真甜.[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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