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河的影子

点赞:2557 浏览:8485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12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吴春芝站在山顶上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黄昏一如既往地轻柔与妩媚,却硬生生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天长日久,那个黄昏就成了一枚毒针,时不时刺着她的神经.她被刺得遍体鳞伤了,便决定去割掉那个黄昏.

她是在黎明到来之前走出家门的.她在走出家门之前,从墙角里掏出一把柴刀,像男人一样磨那把柴刀.她把闪出锋利的光芒的柴刀,小心地埋在竹篮里,然后走出家门.

她想只有割掉那个人,才能割掉那个黄昏.

她知晓此次一去不复返,心里便有了依恋与不舍.她不由得扭过脸往屋里望去,那里没有李五代的身影.李五代是她的丈夫.她嫁给李五代这个男人已有十八个年头,还给他生下一个儿子.此时李五代正在县城里守护着生病住院的儿子.她是舍不得他们父子俩的,尽管她说不清自己是否爱过李五代.

应该说她嫁给李五代是因为她哥哥.

与她哥哥年纪相仿的后生们都讨上老婆成为父亲,唯独她哥哥至今还孤单一个人.村里人便知道她哥哥将成为一个让人耻笑的光棍.这让哥哥感到沮丧和绝望,久而久之便自暴自弃了,整天钻到牌堆里赌钱,农活也不干了.她母亲便说不要荒废了田地.哥哥眼睛一瞪说,横竖一个人干那么多给谁吃呀?母亲便语塞了,不由得心急火燎起来,于是不断地托人做媒,还悄悄地跟媒婆托下话,只要是女人就行.尽管如此,仍然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她哥哥.

后来是村长敲开她的家门,给她哥哥介绍一个远房亲戚.村长说那姑娘别的都好就是反应有些迟钝,而且还要送一万元钱做礼金.哥哥对姑娘身上的短缺并不介意,只是那笔礼金让她们家左右为难.她们家实在拿不出什么钱.

那天晚上她与母亲一起靠在门框上,门外边铺着一片朦胧的月色.她们的目光就落在那片月色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月色一样朦胧的话语.事实上整个夜晚都是母亲在说,她在听.母亲的话越来越低沉,最后都快落于地面了.她懂得母亲的心思,便说,阿妈,我想出嫁了,给我找个婆家吧.

母亲微微一怔,接着盯盯地望着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母亲的眼角就现出了泪花.吴春芝的心就软了,便想把那个黄昏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把母亲也推进那个噩梦般的黄昏.母亲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里委屈,便想抚摸一下她的脸膛儿.那双爬满老茧的手怎么也伸不出去,终于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母亲便托媒人帮她找婆家,条件是需送一万元礼金.村庄里的许多后生都被吓退了,还在背地里指着她的脚说,两条腿都不长齐,还狮子大开口.他们便觉得她不但身体有病脑子也有病.尽管如此,还有不少人托媒托到她家里来了.母亲问她嫁谁好,她淡淡地说,就嫁李五代吧.母亲不由得迷惑起来,李五代不仅离她们村庄最为遥远,而且还少了一只眼睛,行动做事多不方便.吴春芝不在意这些,缺一只眼有什么呢?又不是缺心眼.而且这个男人还送来一万二千元钱礼金,比任何一个想娶她的男人都大方.

吴春芝就这样嫁进了西尤村,成了独眼龙李五代的老婆.西尤村偏远而封闭,生活着几十户人家.这些人家对她很和善,有了困难都帮她的忙.这让她在远离家乡的山村里生活如常.唯独让她难受的是,那个遥远的黄昏总会不经意间从记忆里蹦出来.她便在那个黄昏面前傻了眼走了神.李五代以为她想娘家了,便劝她回娘家看看.吴春芝总是使劲地摇晃着脑袋,生怕李五代强行把她押回家乡一样.事实上,吴春芝嫁到这个山村里,没有回过一次娘家.有时她来到镇上,给家里打,她母亲就对她说着村庄里的事,这家如何如何,那家如何如何,他们家又如何如何,村长又如何照顾她们.每回她都听着听着就烦躁起来,对着话筒叫喊起来,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啊.她母亲便在那头沉默起来,接着就传来低低的抽泣.她就把挂了.挂后,又觉得自己过分了,然而她却不想再说什么.每每此时,李五代就犯着迷糊了,于是对她赔着小心.吴春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轻轻地说,五代,我们回家吧.李五代便猜不出她心思了,终于不愿再猜了,好好地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从那之后,每到年底,李五代便到山外去给吴春芝娘家寄上一些钱.这样即使吴春芝没回娘家,她的孝心也已经寄回去了.这些吴春芝都看在眼里,使她无端感慨起来.要是在路上遇见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有谁愿意死心塌地跟他过一辈子呢?她不由得为自己遇到一个好男人感到庆幸.

西尤村坐落在山梁上,每天都要到山脚下去挑水.在村里,自古以来挑水都是女人的活儿.女人们每天都要挑着两只木桶到山脚下,舀了两桶满当当的水,然后顺着蟒蛇一样的石阶往上爬.她们一爬就是一辈子.村庄里的姑娘们每每望着那条爬不完的石阶,心里边就发悚了,便想着往山下嫁,那里有水,生活就不那么艰辛了.因此,村庄里的光棍总是有增无减.

对于挑水,吴春芝更是苦不堪言.她的两条腿长短不一,挑着水桶爬上石阶,每撑一步水桶就摇晃一下,水便会泼出桶来.每每挑到家,只剩下半桶水了.吴春芝羡慕起村庄里的女人来,她们把满满两桶水搁在肩上,顺着石阶往上爬,居然能做到滴水不漏.吴春芝下狠心学,然而不管她如何学,水桶总是养着鱼一样不安分.这让她感到极其沮丧.后来她找来塑料桶代替木桶,挑水的事立马变得简单.她是第一个用塑料桶挑水的人.人们就用怪异的目光盯着她.她不在意那些目光,她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李五代身体过于虚弱,吴春芝的劳动力也不强,侍弄着那几亩田地都感到困难,好在村子里的人们总是给予他们帮助,尤其是李五代他们房族里的李鬼、李树和李平这三个光棍汉.原本他们都讨过老婆的,后来他们的老婆都受不了每天到山脚下去挑水的日子,趁着夜色离开了村庄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不由得羡慕起李五代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人,偏偏讨到一个死心塌地过日子的女人.所以每每遇上农忙时节,他们总不请自来,跑到李五代他家田地里帮忙.每当望见吴春芝挑着水艰难地往石阶上爬时,他们便担心她也会在某个夜晚离开,于是提醒着李五代不要让吴春芝太过劳累.李五代明白他们的话,也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便抓起水桶往门外走去.从此挑水的活就落到了李五代的肩上. 李五代成了村子里头一个替女人挑水的男人,也成了村里人取笑的对象.对于人们的讽言嘲语,李五代从不挂记心上.他常对吴春芝说,这个家让我来挑.吴春芝听着这话,心里总是暖暖的.这使她感到踏实,对这个家就有了些许归属感.吴春芝便想在这里安静地过下去.她开始把自己当作村庄的主人,和村子里别的女人一样,每天上山劳作回家喂猪.她脸上总是淡淡的,她的快乐与忧伤从不显山露水.村里的妇人们喜欢她那样子,便都喜欢与她交往,高兴时还逗着她笑,每回她都只是淡淡笑一下.

村庄里所有的女人,吴春芝都认识了,也都知道她们的喜好与哀愁.她还认识了很少与人接触的王子兰.王子兰和她一样,都是用钱换到这个村庄的.她们不一样的是,吴春芝情愿住下来,而王子兰却一心想离开.吴春芝和王子兰打过几次照面.头一回打照面时,王子兰只是望了望吴春芝.第二回她们相互间点点头.第三回吴春芝从山上锄草回来,被王子兰叫住了.那时王子兰从窗口里伸出头来,说,你为什么不趁机逃离呢?吴春芝没有作声.王子兰说,你愿意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吗?吴春芝还是没有吭声.她把脸扭向遥远的山外,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是不愿意再回到镶着那个不堪回首的黄昏的村庄里.她想对王子兰说住下来未尝不是好事,结果嘴巴抽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王子兰居然逃离这个村庄,而且一连逃了三回,每一回都被李陆抓回来,还被打得死去活来,最后一次她的脚还被打折了.这下让她逃都出不了家门.尽管这样,王子兰仍然时刻在计划着逃跑.她的脚被打折了她的心没折.怎么能逃出去呢?她每天都想着这个问题.最终她还是想到了吴春芝,便每天都蹲在窗口下,巴望着从家门前走过的每一个人.

王子兰终于看到吴春芝的身影,便急急地叫喊,春芝春芝,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快过来一下!吴春芝看到王子兰趴在窗前,一脸憔悴,双脚便挪了过去.王子兰把头伸出窗口,说,春芝,求求你把我救出去,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只要到小镇上报个案就行了.王子兰说着就低低地哭了起来.吴春芝没了主意,逃似的离开那里.

吴春芝不敢从王子兰的家门前经过,生怕又被王子兰托付去报案.她既不想伤了王子兰的心,又不想让李陆成为光棍.她心里压着事,便心烦意乱起来,有事没事就在房子里来回踱步.李五代看到了便问她怎么了.吴春芝望了望窗外,说,是这鬼天气让人烦躁.李五代也跟着望向窗外,那时天上飘着一片没完没了的阴雨,又扭回脸望了望吴春芝,便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李五代上山劳作都带着吴春芝一起去,免得她一个人在家里烦闷.这个法子并不奏效,吴春芝仍然神不守舍的样子.李五代望了望远方,说,春芝啊,要是你想家了的话,我们就回去一趟吧,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安呀.吴春芝望着满脸真诚的李五代,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第二天李五代和吴春芝就走出村庄向遥远的南山村走去.吴春芝走在山路上,想两天之后就回到生养她的村庄了,心里边顿然感到一阵恐慌.她知道恐慌缘于那个镶在村庄里的黄昏.所以走得越远,内心里的恐慌就越强烈.到达小镇时她胸口发堵了,到达县城时她双脚就快迈不动了,干脆在街边坐了下来.李五代不知何故,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半晌,吴春芝才说,我们回家吧.李五代一时明白不过来,仍然呆呆地立在那里.吴春芝也不解释,站起来就挤上一辆开往小镇的班车.李五代这才慌忙背着包追挤上去.

他们返回小镇时,吴春芝的脸上一片铁青.李五怎么发表慌了,说,你是不是病了?要不我们去医院?吴春芝捂着肚子说,我肚子坏了,去茅厕就行.李五代举目四望,终于看到河对面的政府,说,政府大楼里有茅厕,你到那里去.吴春芝便捂着肚子往政府大楼跑去,好半天她才从政府大楼的厕所里走出来.当她走到门口时,眼前忽地晃荡着派出所几个大字.这使她想起了王子兰,心间顿然蓬乱起来,怎么都收拾不住.还没等她理清思绪,她的脚已不听使唤地走向派出所.在多年之前,她曾有过走进派出所的经历,那时派出所给她的印象并不好,在那之后她对派出所便产生了怀疑.现在她却迈着颤颤瑟瑟的脚走了过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派出所里没有来办事的人,只有一个值班干警.还没等她开口,干警已经礼貌地问她要什么事.她像被什么扎了一样,整个身子震颤起来,想说的话一句也吐不出.她便抓起笔和纸飞快地写起来:

在南山村,李陆用钱写回王子兰,王子兰因为逃跑被打断脚,王子兰托我来报案.

吴春芝写下这句话,便转身跑出派出所,背后传来喂喂的叫喊声.她跑回街口时心仍旧怦怦直跳.李五代看到她慌里慌张的模样,便伸头往她身后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吴春芝从地上抓起包就往街尾赶去.李五代只好跟着赶去.他们急匆匆穿过街道,走上回家的山路.一路上,吴春芝一句话都不说,她心里一片杂乱.她不知道是否相信她的话,是否派去救人.

那天晚上吴春芝感觉很累,躺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等她再次睁眼时天已经放亮.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匆忙奔跑的脚步声.她连忙推开窗,看到人们纷纷地往李陆的家奔去.她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又怦怦乱跳起来.她胡乱披上衣服,跟着人流跑去.她赶到李陆家门前时,那里已经挤着一大群人,人们都没说话,如同一群沉默的山羊.此时两个干警把王子兰扶出来,从沉默的人群面前走过.李陆从背后追来,却没能从手里夺回王子兰.他两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脚下,忽然破口大骂起来,们的妈,谁给报案,我就操谁的妈!

人们终于醒悟过来,的出现是因为有人到镇上去报案.于是人们便在私下里猜测着谁到小镇上去报案.吴春芝的心便虚了,她刚一回头,恰巧与李陆碰在一起.吴春芝触电一样把目光移开.她在李陆的眼里看到了仇恨.这使她感觉一座山向她压来,快把她压得粉身碎骨了.

吴春芝害怕遇到李陆,每每出门总要先探望一番,发现安全了才走出来.李五代看出了吴春芝的心虚,便想难不成那天在小镇上吴春芝不是去茅厕而是去报案?他这么想整个人就颤抖起来.李五代却不敢责问吴春芝,要是吴春芝一口应承,那么不等于把她逼出这个村庄吗?李五代心里装着这些事,上山劳作都无法集中精力,干什么都使不上劲. 李五代和吴春芝的反常,被李陆看在眼里了.李陆便想起前些天他们回娘家,却到半路又灰头土脸地回到村庄.难不成他们回娘家只是一个借口?那只是为了去镇上报案?李陆这么一分析,心里便蹿起一阵熊熊火气.他揣着拳头往李五代的家里赶去,来到门前却把心底的火压下去.如此冲进去责问人家谁会承认呢?他吱吱地咬着牙,想等找到证据再来找你们,到时要你们赔偿一个老婆.从那天起,每当夜幕来临,李陆就蹑手蹑脚地摸到李五代的窗下,像只狩猎的猫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着李五代和吴春芝说话.他想只要他们说起这件事,那么他就有了证据.屋子里的人却哑巴一样,大半夜都没开口说句话.甚至说了一些什么话,都与王子兰的事情无关.李陆却没气馁,他认定屋子里的人是狐狸,是狐狸就迟早会露出尾巴.他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抓住狐狸尾巴的那一天.

那些日子李是雷打不动地守在窗下,一点也不在乎连绵的阴冷的细雨.几个夜晚过去了,他却没有丝毫收获.光棍李鬼却发现了他的举动.那天李鬼从同样是光棍的李树家里喝酒回来,哼着小曲路过李五代家门前,看到一团黑糊糊的影子蹲在墙角.他以为李五代家里的猪出了栏便喂喂地叫起来.那团黑影便倏地蹿起来,噔噔噔地往黑暗里跑去.此时李五代和吴春芝从窗口里伸出头来,也看到了那只落荒而逃的背影.当那个黑影消失后,李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李五代和吴春芝对望了一下,便心照不宣了,于是都沉默起来.李鬼也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哼着小曲,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去.李五代和吴春芝怔怔地望着远去的李鬼,发现李鬼正踩着他们的心尖而去.

那天晚上李鬼就从村庄里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二天的时候,村庄里又出现了.他们直奔李五代家门,然后把吴春芝带出村庄.当李五代醒悟过来,便呼喊着往山外追赶而去.天黑下来后,他才垂头丧气地回到村庄.人们便知道吴春芝和王子兰一样都不回来了.人们猜不透是谁报的案,就连李陆都糊涂了.村庄里不由得慌恐起来,人们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村里人便发狠要把那双眼睛揪出来,却又不知如何揪出来,不由得苦恼了.那时村庄里收到了李鬼寄来的一封信:

乡亲们,是我报的案,我就想让村里的人和我一样当光棍,有本事就来抓我吧.本人大名李鬼.

此事终于真相大白.这下激起了李五代和李陆的愤怒,他们抡着斧头往李鬼的家赶去,他们只是赶上一个破落的家.他们找不到李鬼,便抡起斧头把门板劈了下来.从此以后,野狗野猫都能自由进入这个家门.晚上李五代和李陆在一起喝酒,谈论着各自的女人,最终两人都谈得泪眼汪汪.两个天涯沦落人都在想念着离开了自己的女人.

把吴春芝带到派出所里,然后给她一些路费,便用车送她到县城,并把她送上开往市里的班车.吴春芝坐在班车上,感到困乏极了,便把眼睛闭起来,昏昏沉沉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那个遥远的黄昏向她劈头盖脸而来.她惊醒过来,连忙叫喊着停车.司机斜了她一眼,看到她一脸铁青,便把车停了下来.吴春芝下了车,转过身又挤上车,让司机退还相应的车费.司机一脸的不耐烦,扭头叫售票员退了钱.吴春芝接过钱下了车,然后挤上一辆开回县城的班车.

多年之后,吴春芝仍然对那个回到村庄的傍晚记忆犹新.那个傍晚吴春芝走向村口,把村口的人们吓了一跳,而后人们奔走呼叫.村里人纷纷从窗口里探出头来.李五代听到人们说他老婆回来了,像只兴奋的猴子蹿出家门.当他看到吴春芝向他走来,仅存的那只眼睛淌满了泪水.他想不透女人怎么会回来了.他来不及想这些,便跑到吴春芝身旁,帮她提着并不重的袋子,一前一后温温暖暖地回家.

吴春芝的忽然回归,使李陆心里萌生了念想,说不准王子兰也会忽然出现在村口.他心里这么想却又忐忑起来,因为他并不像李五代对待吴春芝一样对待王子兰.他悔不当初把王子兰的脚给打折,现在王子兰一定恨死他了.从那天起,他总是对着通往山外的路望眼欲穿,然而每天他都等来失望与落寞.后来他跑到同是用钱换来的吴春芝面前,问,春芝啊,你说子兰她会回来吗?吴春芝很想回答说会回来的,然而她却撒不出谎来,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望向远方.李陆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垂着头默默地走开了.第二天清晨李陆便背着包走出村庄,不知他去寻找王子兰,还是到广东去谋生活.

王子兰走了,李鬼走了,李陆也走了,吴春芝觉得这个村庄变得有些空荡.她时常想起他们三个人,而她最想念的要数李鬼了.李鬼是背着黑锅离开村庄的,她知晓他只想让她能过些安静的日子.她也知晓只有好好地过下去才对得起李鬼的这份心.

她没想到多年之后生活却发生了变故.

那些天李五代到县城陪护生病住院的儿子去了,而且去了一个星期都还没回来.那些日子正好赶上农忙,吴春芝一个人便忙不过来了.李树和李平就前来帮忙.这些年来这两个光棍一直默默地帮着他们,就是他们的儿子患病,还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卖掉,不容分说地把钱塞到李五代手里.李五代和吴春芝都感激这两个光棍.

出事的那天晚上,吴春芝给李树和李平置了一壶米酒.他俩坐在饭桌上喝着,吴春芝坐在油灯下缝补,窗外密密细细的阴雨偶尔飘撒进来,落在饭桌上和酒碗里.屋子里没有说话,只听到吱吱的喝酒声.吴春芝偶尔抬一下头望着他们,而后轻轻一笑又垂下头继续缝补.后来李树和李平满脸通红了,眼睛也跟着红起来,他们相互对望一眼,接着他们一起望向吴春芝.吴春芝看到他们的目光瞬间变得陌生,似乎彼此从未谋面.她心底涌起了一阵恐慌,连忙放下手中的衣物,装着过去收拾饭桌.李树和李平呆呆地望着她,又相互望了一眼,接着他们猛地把吴春芝抱起来,二话不说就往房间里抬去.吴春芝挣扎着,却挣脱不掉,便想大声呼叫.李平就用手把她的嘴捂起来,李树就把她的衣服撕扯下来,然后一个按住她的手脚,一个压在她身上.她还在努力着挣扎,压着她身上的人已经得逞了.她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闭上眼睛咬着下嘴唇默默地承受,两行无助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事后,李树和李平像老鼠一样逃离,剩下吴春芝躺在床上,像一具等待火化的死尸.她的眼睛上了锁一样紧闭着,似乎再也不愿看见这个世界.那时候,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让她心胆俱裂的黄昏――那个埋葬在她心底的黄昏瞬间复活了.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到天明.屋外渐渐传来开门声、赶牛声、叫喊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她用双手把身体撑起来艰难地爬起来.此时她看到几个小孩在屋外贼头贼脑地探望着,当那些孩子看到她时拔脚就跑,三两下就没了踪影.她便知道那些孩子是李树和李平派来的,他们在试探她是否寻了短见什么的.她越想越气,心底终于蹿起一股大火.她想到了报复,便抓起柴刀磨起来.当她把柴刀磨得锋利无比时,却发现内心里对李树和李平一点儿也恨不起来.她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恨不起来.现在她内心里的所有仇恨全指向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

她决定回到家乡报复那个黄昏.

吴春芝离开西尤村时,背上是一只破旧的蓝色布袋,提着一只竹篮.布袋里装着几件衣物,竹篮里盛着她母亲喜欢吃的年糕和一把劈柴刀.她想在报复仇人之前,先看一看阔别多年的母亲,因为她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吴春芝到达县城后,内心里充满了矛盾,不知道该不该去看望儿子.她站在一棵小叶榕下,巴望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许多人,便觉得非要去看儿子一眼不可.她往头上扣了一顶草帽,拿出一块毛巾把脸裹住,谁也认不出她来了,然后才放心地向医院走去.她很快找到儿子的病房门口,从门板上的小窗口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此时儿子正在沉睡,脸色有些红润,看样子已经开始健康起来.李五代也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她的手轻轻推着门,又触电般地缩回来.她从门缝里深深地望着沉在睡梦中的父子,咬着牙转身离去.吴春芝含着泪挤上班车,闭上眼睛任由班车把她带走.

第三天上午吴春芝踏上了阔别二十年的土地.她又看到了那条通往南山村的山路,二十年来似乎不曾改变,路面上的石板仍然那么安然和安静.她感到一股有别于阳光的温暖.这使她开始后悔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回来看望家人.她活了那么多年,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幸福只是内心里的一根弦,轻轻一拨就是了.

她顺着山路走去,在路上遇到几个人,她已经认不出路人甲乙了.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起来,二十年啊,很多东西早已物是人非了.此时她多想一下子回到村庄,看看相隔二十年的母亲,她的额头爬满了松树皮一样的皱纹了吧?她的头顶粘满了霜一样的银发了吧?她的腿脚比自己还不方便了吧?吴春芝想着这些,眼角就湿润起来,使落在阳光里的山梁跟着模糊不清.

吴春芝翻过一座山梁后,那条叫作向阳的河流映入她的眼帘.此时阳光下的河流在远处闪着鳞光.生活中有阳光多好,她不禁感慨起来.她回想起西尤村的日子,这些日子仍然沉浸在阴雨天里,都快把人闷出病来了.而家乡却阳光明媚,这使她更加觉得家乡的美好.那些更加美好的回忆,也跟随着眼底的河流悠悠扬扬地淌了出来.在河边洗衣服的情景,戏水玩闹的情景,放鹅养鸭的情景,长时间面对河水想着少女心事的情景,再后来她考到山外去念书,每次周末回家总会在河流边上歇息,脱掉鞋子把脚丫子伸到水里,让清凉的河水吻着肌肤.她喜欢河岸上那些随着季节变换而轮番开放的野花,喜欢那些稍不留神便从杂草中扑飞出来的野鸡和水鸟.她打心底喜欢这条河流,尤其向阳这个名字.多么吉利的字眼.那时候她曾多次问村人河流名字的由来,人们总是对她笑而言其它,说你不是到山外去念书吗?等你念好书了自然就知晓了.她自然听出村里人的言外之意,也便更加用功念书了.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命运因这条河流而发生了改变.

那是一个周末的黄昏,吴春芝从山外回到家.当时母亲在屋里剥玉米,便让她到河边把放养的鸭子赶回家.吴春芝就哼着歌蹦跳着往河边赶去.她来到河边望见河水闪着鳞光,心里也跟着闪起一片光亮,不忍破坏眼前的场景,便悄悄地坐在河边,任由心间的思绪跟着河水往前流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会流到哪里,她能肯定的是不久之后将要参加决定命运的考试.她想考上师范学校.她梦想当一名乡村教师.那是山乡里最受人尊敬的人,她想成为一个让人尊敬的人.

她沉浸在遥远的思绪里,直到夕阳从山顶上悄然退却,不远处传来鸭子的嘎嘎叫声.她才恍悟时间已晚了.她抓起一条竹篙拍打着河面,嘴里哟哟着呼唤着鸭子.鸭子们一只只懒懒散散地游过来.吴春芝数了一下,发现还少了两只鸭子,抓起竹篙再次拍打着水面,嘴里更加勤快地叫唤.鸭子们似乎知晓主人心里着急,也跟着嘎嘎地呼唤着同伴.那两只鸭子仍然不见踪影.吴春芝便顺着河道往下游寻去,终于在水湾处看到了它们.它们在河水里卿卿我我,如同遗忘了整个世界的恋人.吴春芝边挥舞着竹篙边不停地叫唤,那两只鸭子只瞟来一眼便不再理会她.此时天空越来越暗了,远处的山梁已经模糊不清,吴春芝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她想了想便跑到小土堆上举目四望,周边空无一人,便在一丛芦苇里迅速脱下裤子,两条白皙而细长的腿便裸露出来.河里的鸭子被她白皙而细长的腿吸引住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向她望来.吴春芝没入水中,水没过她的大腿,快把她的衣服浸湿了.她回头望了望岸上,安静得连风都没有.她便回到岸上把衣服脱掉,接着抓着竹篙向鸭子游去,终于把它们赶上河岸.

她游回到岸上正想穿起衣服,此时杨浦山从芦苇丛中窜出来,把她死死地摁在地上,手扯着她那湿透的裤衩.她意识到了危险便想大声呼救,张开的嘴已被一团衣物塞满,呼喊不出半点声音.她拼命挣扎着,却怎么都挣脱不掉.终于她的所有努力都失去了意义.她在一阵疼痛中昏迷过去,等她清醒过来一钩缺月已然悬在山顶.此时杨浦山已不见踪影,身边伏着一群鸭子,它们静静地守候着受伤的主人.吴春芝躺在那里,一股破裂的疼痛蔓延全身.她想大哭一场,却什么也哭不出来,连泪水都没有.她爬起来机械地套上衣服,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时她母亲着急的叫喊声越过田野,穿过月色传入她的耳际.她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倏地往前奔跑而去.她不想让母亲找到自己,她已经不再是自己,她成了另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她的奔跑惊起那群鸭子,它们便摇晃着身子一路追来.她在暗夜里奔跑,不在乎脚下是否平坦.她只想远远地逃出这个世界.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往前跑,野风从耳边呼呼后退,她的整个世界都在呼呼后退.她在奔跑中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往前摔去,跌到一个突兀着石块的土坑里.她的大腿生生地砸在石块上,断了.那群追来的鸭子围在坑边上,嘎呀嘎呀地叫唤,把正在河床上寻找女儿的母亲召唤而来. 母亲把吴春芝背回家,那群受惊的鸭子尾随而来.母亲一路责怪自己,又一路责怪着身后的鸭子.吴春芝木头一样趴在母亲的背上,任凭母亲怎么问话,她都始终一声不吭.她能说什么呢?侵害自己的是杨浦山,他是他们的村长!她母亲在她的沉默里倍感慌乱,担心女儿连脑子都跌坏了.母亲把女儿背回村子,人们便关心地问出什么事了.母亲的泪就下来了,人们便帮忙去叫村里的郎中.郎中来到家里给吴春芝检查伤口,打针、敷药.从始至终吴春芝都不吭一声,要么让眼睛紧闭起来,要么长久地呆望着头顶的蚊帐,把她母亲给吓坏了.郎中宽慰着说,那是受到过度惊吓,好好休养就会好的.

村里人都为吴春芝感到着急,眼看她就要参加考试,却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更让村里人心急的是,吴春芝变成一个痴痴呆呆的人,不管人们问什么都听不明白似的,就连她的老师翻山越岭来看望她也一样没能问出所以然来.这个曾经让人们感到骄傲的女孩,现在却使整个村庄失去了底气.当她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时,她的嘴巴才开始说话.她说,妈,我要到小镇去.她母亲被她忽然张嘴说话吓了一跳,接着又被她的话吓住了.再想念书也不急于一时啊,怎么能拖着一条伤腿翻山涉水到小镇去呢?她母亲见她满眼坚定,便同意送她到小镇去,却被她拒绝了.她母亲便有些不大自然地望着她,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母亲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道异样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母亲隐隐不安,母亲思量再三后便跑去找郎中.郎中就来到家里告诫吴春芝,说,现在这个伤势不能乱走动,弄不好会把你的这条腿走坏的.吴春芝望着郎中又望着母亲,终于默默地回到房间里.她母亲那颗悬浮着的心,终于轻轻地落了地.

那天晚上吴春芝在母亲睡梦里悄悄地推开家门,拄着拐杖独自一人向小镇走去.她走得越远伤口就越疼,实在太疼了就坐下来歇息,不由得想起郎中的话,此时她却不想腿脚是否会坏掉,只想早些赶到小镇.她坐在地上歇息着,腿脚的疼痛感弱下去后,又继续拄着拐杖上路.她就那样走走停停,终于在太阳悬在头顶时到达小镇.

她穿过那条狭小而破旧的街道,径直走进派出所里.那时还有一些人在办事,她就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想等这些人走光了再轮到她.然而这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又走了进来,总是没有空闲的时候.她心里着急,却装着不慌不忙的样子坐在那里等待.

终于注意到了她,便向她走过来询问.她低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来咨询一下,女孩子受到侵犯,就是那种事,如何才能报案,才能把侵犯她的人抓起来.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说,这需要证据,物证或者人证,总之不能凭空抓人的,即使把嫌犯抓起来,没有证据的话也就不能定嫌犯的罪.吴春芝抬头望一下,目光又迅速掉落在地上,好半晌才说,也就是说没有证据的话,就没有什么办法了?说,也不是那么说,是坏人我们就会抓的.又说,你先报案吧.

吴春芝像是被毒针扎了一下,整个人从椅子上蹦弹起来,心想报案了就意味着把村长供出来,也意味着自己名声扫地,况且就算赔上自己的名声也不一定能把村长制住.她心乱如麻地立在那里,两眼无助地巴望着,始终没能从的脸上看到她想要的希望,便摇了一下头就拄着拐杖走了.在她身后喂喂地叫喊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派出所,满心失望地回到铺满阳光的街道上.她望着人们在阳光里来来往往,像一群被阳光晒得发晕的鱼,忽然觉得其实阳光并不那么温暖.

吴春芝伤愈后,发现受伤的腿脚已不如初,比那条健康的脚短了一些,走起路来像只被追赶的鸭子.她对村长的恨更加刻骨了.她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不想让孤苦的母亲为她心碎.她悄悄地磨着刀,备着老鼠药,想瞅准机会就给村长下药,或者狠狠地刺他一刀.然而村长不给她任何机会.自从那个黄昏之后,村长每每出门总是搭三接四,从不落单,再加上村长有三个牛高马大的儿子,要找村长报复并非易事.吴春芝不由得怀念起远在广东的哥哥,她便开始盼望着哥哥归来,到时让哥哥帮她出这口恶气.


她哥哥在不久后回到村庄.吴春芝没想到的是,她哥哥抱着一条受伤的手臂回来.她哥哥的手臂是在一天夜里受伤的.那天夜里他下班回宿舍,过马路时被飞奔而过的摩托车撞倒在地.他的左手臂被撞断了,当他想去追上肇事者时,那辆摩托车已消失在夜色里,断掉的手臂便没人负责了.他与同乡借上一些钱,才得以到医院里做些简单的包扎,而后带着受伤的手臂回到村庄.

突如其来的变故碾碎了她内心里的种种涌动.她不得不把自己的心事裹起来,全力帮助哥哥把手臂治好.她知晓手臂对哥哥的重要,如同柱子对房屋的重要.在对待哥哥的手臂上,村长却出乎意料地表现活跃,先是带几个人到广东去讨说法,无功而返后又组织村里人捐款,并带头捐了五百块.村长的善举得到了村里人的称赞,人们也跟着纷纷捐钱,有的还送来鸡蛋和大米.村长的形象在村子里越来越高大,只有吴春芝知道村长心里想着什么.这让她心痛不已,却又不得不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她想等哥哥的手臂治愈之后,再一并找村长算总账.

伤愈后,哥哥的手臂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哥哥慌了,她母亲更是吓坏了,要是残掉一条手臂,这个原本破落的家就更加破落了.她们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卖掉,结果仍然没能治好那条手臂.吴春芝望着哥哥的手臂,心里一阵绝望.那条无力的手臂,已然抽打不了村长.她不得不再次把内心里的仇怨埋葬,然后拖着两条长短不一的脚到达城市.

她的城市生活却因两条长短不一的腿而定了格.她先后在城里找了三份工作,结果都被辞退了.第一份工作是给人家当保姆.主人家的孩子看见她一脚高一脚矮地走路,觉得滑稽而可笑,便天天模仿着.起初主人家并不在意,后来发现孩子习惯成自然了,慌忙把她送出家门.第二份工作是在饭店里端盘子.她勤勤恳恳地工作,每天都忙着洗碗、端菜、扫地,她的勤奋老板也看在眼里,还鼓励她好好干活.不久后的一天,她把一摞洗好的碗端出来,脚下一滑,哐当摔了一地.老板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地的破碗碎盘,说你的腿脚确实不适合这份工作.后来她在发廊里当洗头工.有了前两次工作失利的教训后,处处都更加小心翼翼.后来一天晚上,一个喝了酒的男人,一进门就抱着她往内间拖去.她似乎被毒蛇咬了一般,狠狠地甩了男人一巴掌.对于那巴掌,老板非但没有同情她,反而不无嘲讽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残废人,男人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当时她死死地盯着老板,心里并不是愤怒,而是悲凉.她发现她的生活也和那两条残缺的腿一样残缺不全.她这么想着便默默地离开城里,回到那个让她伤心的村庄. 他们的生活陷入了艰难,村里人都看在眼里,所以村长没经过商量就独断地把村口的那洼鱼塘承包给他们家,整个村庄没人抱怨一句话.她哥哥的手臂不能干重活,但养养鱼还是力所能及的.那些年他们家就靠这洼鱼塘支撑下去.母亲与哥哥对村长感恩戴德,唯独她在暗地磨刀霍霍.后来更让她难受的是,她哥哥的婚事还是村长帮忙介绍.她在权衡利弊之后,便狠下心远嫁他乡,再也不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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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在事隔多年之后,将抱着仇怨回到这块土地上.她回到这个村庄,自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报复村长.现在她顺着山梁往下走,再转过一个山腰村庄就展现在眼前.她的心立即怦怦直跳起来,说不清那是因为回归故里而兴奋,还是因为接近了仇家而激动.她能肯定的是,她的脚像被寒风刮了一样瑟瑟发抖,尽管头顶悬挂的是夏天的太阳.她来到河边坐上木排,撑木排的是个哑巴,当年撑渡的老李头去哪了呢?他已经故去了吗?这想法使她感到人生无常.她便很想知晓老李头的去向,然而哑巴只会用双手比划着,没能告诉她任何信息.

她渡过河后离村庄就越来越近,嗓子跟着越来越干,呼吸都不大顺畅起来,似乎又呼吸着二十年前的那股让人窒息的空气.她正有些迷糊着,却遇到了住在村口的伯母.她俩相互望了半晌才认出对方,不由得抓着对方的手臂呼叫起来.和她母亲一个年纪的伯母,此时已经老态龙钟了,母亲也一定如此衰老吧?母亲那只虚弱的躯体是否已经百病缠身?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阵酸楚.她不由得加快往村庄里赶去的脚步,路上遇到村里人都点头打招呼,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她已经从人们身边匆匆而过.她只想立即看到阔别二十年的母亲.

走在路上看到了村长的家,脚下套上了铅似的,速度立即缓慢下来.她看到村长家的屋顶上一片破败,墙壁上因风吹雨打而泛上白色的苔藓,那几扇门窗似乎因长年无人擦拭而落满尘土.她心底抖了一下,想村长家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呢.此时她看到一个瘦骨如柴的老人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对落在身上的阳光没有半点反应,似乎是一具搁在墙角里的干尸.她终于认出了那就是村长!她的手倏地伸到篮子里,一把抓住那把锋利的菜刀.村长对她的出现一点也不惊慌,甚至望都不望她一眼.她一步步走到村长面前,村长才抬起头望她一下,满眼呆滞,傻傻地笑了一下,嘴角淌下了一串口水.村长已经认不出她来了.他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她握着菜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报复之事不需费吹灰之力.老天有眼啊,她激动得两眼湿润起来.

她的手迅速地从竹篮里抽出来,手上却不是菜刀,而是一大块年糕.她把那块年糕当作菜刀递到村长面前.村长被一股香味吸引住.他的目光落在年糕上,双手微微发颤起来,接着他双手扑过去,生怕年糕会忽然消失了一样.村长稳稳地抓住了年糕,便抬起头望着吴春芝,滴着一串口水说,这个,这个,给我吃的?吴春芝点点头.村长便狼吞虎咽起来,叭叭地咂着嘴巴,吃得那么香甜,似乎一辈子没吃过饭.吴春芝望着村长,内心里居然一阵心酸.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心酸,眼前的这个男人该千刀万剐,然而她真真切切酸了心.吴春芝担心村长会噎住便劝着他说,慢点吃,慢点吃,没人抢你的.村长却仍然拼命似的往嘴里塞,许多年糕的碎渣从嘴角掉下来,散满一地.吴春芝想了想又掏出毛巾擦着村长嘴角,似乎侍候着年老的父亲一样.此时她心里边渐渐地泛起了一股柔软.这股柔软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村长终究吃不完那块大年糕,吴春芝便帮他包起来搁在他怀里.吴春芝又从身上摸出不多的钱,也搁在村长干瘪的怀里,使村长的怀里丰富起来.

吴春芝做完这些,便慢慢地转身离去,在半路上把菜刀从竹篮里掏出来,哐当一声丢在阴沟里,心间也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抛进阴沟里.她不知道是自己变得善良了,还是岁月把一些沉重的东西给抹轻了.她最终迷糊起来,是她的心在岁月里软化了,还是岁月被她的心包容了?她回答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家里来了不少亲戚,相隔二十年,吴春芝都快认不出他们来了,还有一群从未谋面的孩子.这使她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隔世之感,似乎自己忽然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人间一样.人们争先恐后地告诉她这些年来,村庄里的变化,哪些老人逝去了,哪些孩子出生了,哪座山上出现了野猪,哪头牛斗得最狠等

后来人们讲到了村长一家,不由得摇头感叹起来.人们说村长的三个儿子都到城里谋生活,都混得人模狗样,并在城里写房成了城里人.村长的老婆死后,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了.那时他已经不是村长,而是村庄里的一个孤寡老人.村长的儿子就把他们的父亲接到城里去住.村长却在城里住不惯,每次在城里住上几天就急匆匆往村庄赶,似乎他老婆站在村口等待他归来一样.后来村长的儿子们也厌烦了,就让村长在村庄里独自生活.不久后村长就患了老年痴呆症,他儿子再次把他带到城里.村长却不吃不喝,怎么劝都没有用,村长始终只说一句话,说我要回去等她回来.他儿子不得不送他回村庄,于是给邻居留下一些伙食费,煮饭时多给他们父亲煮一碗.说来也奇怪,村长回到村庄就能吃能喝,每天除了吃喝外就蹲在家门口,哪儿也不去,就一直望着通往山外的山路,嘴里时不时默念着,我要等她回来,我要等她回来.没人知道他在等谁,到底有没有人让他等,久而久之也没人再留意他了.毕竟一个痴呆老人,谁在乎他脑子里想什么呢?

人们在谈笑之间,吴春芝的心却越缩越紧,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觉得亲戚们发出来的欢笑不大真实.那种虚无感使她觉得自己与亲戚们相隔得不只二十年,而是一段难以填补的鸿沟.这想法使她感到愈加孤独和寂寞.她没由来地想起已认不出自己的村长.村长已经不是村长,那么他还是杨浦山吗?而她又是她自己吗?她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村长就离开这个人世,而她也会在更不久的将来离开.这想法使她内心里逐渐平静下来.那天晚上亲戚们离开后,她母亲和她聊天.她心里堆积着许多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结果反而失去了诉说的.

那天晚上吴春芝等母亲沉沉地进入梦乡后,便悄悄地爬下了床,背着那只破旧的蓝色布袋拐出村外.她又来到那条叫向阳河的岸边,她站在那里望着静静地流淌的河水,忽然明白这条河为什么叫向阳.那是有来由的,也是没来由的.她不愿再想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都已随水逝去.她轻轻地迈上一只泊在岸边的木排,抓起竹篙往河对岸撑去,她那只瘦小的背影连同那只木排渐渐地镶在月色里.

清晨时,撑渡的哑巴发现木排散在水面上,散发出一股说不清的古怪气息.这使他心里不安起来.他游到河里把木排拖到岸边,发现尾端挂着一只蓝色的破旧布袋.他认出那只布袋,昨日里还挂在吴春芝的肩上,于是捡起布袋送到吴春芝母亲面前.吴春芝的母亲便发疯般向河流奔去,对着河流呼喊着她女儿的名字.路过的人们知道吴春芝落了水,便一起来到河岸上寻找吴春芝.人们的呼唤声越来越响,都汇成一群鸟兽呼啦啦飞越河床和田野.人们没有听到吴春芝的应答,也没有寻找到吴春芝的尸体,似乎她整个人在河里化成了一片水流.人们于是怀疑吴春芝并没有落水,而是回到了遥远的西尤村.

不久之后,南山村的人们刚刚安稳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那天李五代来到南山村,说吴春芝没有回到西尤村.吴春芝的母亲便带着李五代来到河边,指着波澜不惊的河面,没有留下什么话就悄声离开.李五代立在河岸上,用一只眼睛长久地望着河水,终于看见了吴春芝的脸映在河水里,正似笑非笑地向他望来.他心里抖动一下,张大嘴巴却把溜在嘴边的呼喊摁下去,生怕惊着鱼儿一样把吴春芝惊着.最后他向那条叫作向阳的河流跪下去,额头低低地顶在地面上,粘上不少泥土和枯草.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 杨仕芳,男,广西柳州人,2007年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花城》等多家杂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