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散文二题

点赞:2301 浏览:6518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27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母 土

一纸榜文笑散了笼罩在四乡八村好些天的乌云.

哈呀!谁说官家不通情理?这不,我们一喊闹,真不让大伙儿走了,多好啊!是呀,谁愿意离开母土,背井离乡,到那地老天荒的远方过日子?金窝银窝丢不下咱这穷窝呀!这下可好了,不再犯愁了.走,快到大槐树下登个记,官家榜上说,登记了就可以不走.花户们相拥着说说笑笑走出村子.花户?怎么这个说法?生疏吧?是生疏,说透了也简单,就是曾经的社员,如今的村民,常说的老百姓.不过,当人家打下江山的朱和尚坐在龙椅上时,造了户口,也就有了花户这个说法.在花户们眼里,这一天的开头太好了,晴朗得没有一丝丝的云彩.

天说变就变,花户们常说,老天爷的屁股沟子——摸不着.可是,云聚在大槐树下的花户喝茶、聊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感到天要变脸,还当成官家也很仁义,怕咱热,怕咱晒,让咱在树荫里歇着,还喝糖茶,等着给咱户册.拿到户册就能回家安居乐业了,嘿嘿,官家可真是天高地厚.户册迟迟没有到手,也没人焦虑,反正这一前晌的活儿是耽搁了,过早地回去干啥?还不如就在这树下喝他的糖茶,歇咱的身子.不喝白不喝,喝了又白喝,白喝谁不喝?喝吧,就喝他个骑着毛驴拄着棍,舒坦一会儿算一会儿.有人神说海论,有人捧腹大笑,有人却三碗下肚,甜甜蜜蜜打起了盹,梦见天上掉馅饼啦等

天上没掉馅饼,却变脸了.不过天变脸的时候和天没有一点关系,大大的红红的日头仍然高高挂在一丝丝云彩也不见的蓝天.是急促的马蹄声和漫天飞扬的尘土宣告着天的变脸,匆忙闭了嘴、敛了笑、瞪起眼的花户,猛然发现自己已被围困在当间.不由分说,双手全都被捆绑起来,赶着,喊着:都走,一个也不剩,全都走!

花户们猛然醒豁了,糟糕,被官家日哄!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不走不行了,衙役们喝骂着甩动皮鞭,像赶牲口一样赶着一步三回头的花户.花户们沉重的脚步实在不快,可随着日影的移动,也渐渐走远了.远了,远了,远得房屋居舍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有那棵高高的大槐树还露着隐约的梢尖.这就遗留下了那句传续了几百年的心结: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不过,那时候被捆绑着、吆喝着走的人们绝没有要留下啥民谣的心思,一个心眼的犯愁才是最真实的.

突然,缓慢的行列骚乱起来.衙役吼喊着扑了上去,手中的皮鞭甩起,落下,抽打开来.引乱的是哑婆,哑婆是社头背着的.早些年,早早些年,哑婆就老了,老得儿女们都先她而去了,老得一双尖尖脚再也无法支撑她枯瘦的肢体.孤独的婆子苦呀,该咋熬煎往后的日子?社头过来了,壮实的社头将哑婆背了过去,过成了自家的老祖母.官家要移民了,社头不愿意走,老祖母更是咬碎牙也不挪窝.管家说不走登个记,社头就把这朝不虑夕的老祖母背来了,背到这大槐树下登记来了.可是,咋会料到风云突变?自个不走不行了,也不能扔下这老祖母不管哇,走吧,就背着走吧!

走得一步三回头,走得只能看见树梢梢了,不知这一去哪一辈子才能回来.泪水不由得就在社头眼眶里转着,可他还是横着心走着,不能慢,慢了就要挨衙役的鞭子.自己挨几下没啥,千万不能让背上的老祖母受这份罪.孰料,就在这当口,哑婆却吱呀叫着挣脱他,落地即跑,跑不几步,跌倒了.没待她撑起,衙役跑过去,皮鞭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哑婆不睬,颤抖着,直向路边的田里快爬.社头转身挡时,已经迟了,哑婆的头发被抽散了,额头暴起的青痕渗出了血.衙役又是一鞭,哑婆胳膊一弯,身子跌在地上,疼得发抖.可依然伏着地往前爬着,爬到田里,揪展袄襟就朝里头扒拉黄土.

社头愣了,花户愣了,连衙役也愣了,手中高举起来的皮鞭再也抽不下去.一双双眼睛定定地瞅着哑婆,不知她这是啥意思.哑婆裹起黄土,把目光射向社头,社头明白那是让走.他要她放下黄土,她不放,哇哇叫着,是催着赶路.社头只好鞠身又将老祖母背起.

骚乱过去了,社头背着老祖母和老祖母裹着的黄土继续前行.

翻山越岭.

越岭翻山.

疲惫的花户们艰难地拔步.

日落日出.

日出日落.

疲惫的花户们艰难地拔步.

艰难地拔步的花户不再蠕动,他们落脚在了汶水边.河水轻轻悠悠,岸草绿绿茵茵,似乎在说,安家吧,这里插一根枯树枝也会发芽、长大.河边撑起一个个瓜庵般的草棚,那就是这群花户的新家、新村.落卧进新家的花户们,刚开始还嘱咐膝边的孩童,记住:有人问你家在何处,就说山西洪洞大槐树.然后就赶紧除杂草,垦田土.

然而,出过几个日头,河边的田地里没了人影,草庵里没了动静.花户们躺倒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躺倒了.躺在草棚里嗫嗫息息的,河边上死静死静的.是呀,人常说好汉抗不住三泼稀,离家后没有一个人不闹肚子,到这里更是,到了这汶水河边更是闹腾得没完没了,连屎尿也不分了.花户们没有一个还爬得起来!躺倒的众人慌了,再这么拉下去还不把性命都撂在这异域他乡啦?

花户们犯愁,社头更愁,愁这一难怎么能抗过去.只是,自己拉得连身体也撑不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众人的生死!别说社头,就是那个一路摇晃皮鞭的衙役,这会儿也不再凶神恶煞,也展展贴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喘息.四野恢复了先前的静寂,唯有汶河还是像往昔那般流淌,可跳荡出的不是笑声,倒似一声接一声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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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哭泣中昏睡过去的社头,迷迷糊糊又在哭泣声中醒来.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拉扯自己.是,有人,不是别人,是那个从自己背上一路驮来的老祖母.她捏了一撮那裹在衣襟里的黄土,塞进他的嘴里,要他咽下肚子.往日苦涩的土,今日却透着清凉的甜味,舌尖一触,就化了,融化在嘴里,融化在体内,社头觉得少有的通泰.他微闭着眼睛,消受着这浑身的通泰.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前却不见了塞给他故土的老祖母.

老祖母呢?

老祖母在艰难地爬动.爬进每一个草庵,将衣襟中那一撮又一撮的黄土塞给一个又一个快要断气的人.衣襟里的黄土少了,更少了,没了.她坐起来抖了抖,又捏了一撮,朝前爬去.老祖母爬破了裤子,爬破了袖子,爬得脸上的皱纹扭曲成了难言的痛苦.痛苦的老祖母爬进了最为阔大的草棚,里头躺着那个曾用鞭子抽打她的衙役.那衙役瘫卧在地上,没了一点点的恶煞,闭着眼睛没有再睁开的气力,更别说再用鞭子下手打人.老祖母愣怔一下,还是蠕爬进去.她颤抖着手掰开衙役的嘴唇,使劲将那最后一撮黄土塞了进去. 社头挣起了身子,那神奇的黄土让他有了站立的力气.他摇晃出草庵,去找老祖母.摇晃过一个草庵,又一个草庵,老祖母终于出现在脸前,却已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再爬动了,就躺倒在衙役的身边.

社头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社头的哭声惊醒了衙役,衙役哭了.七尺男儿哭得像婆娘那样放声长嚎.

河畔草庵里的花户全醒过来,哭声惊醒了他们,他们全活了.唯有哑婆那个老祖母没有逃过这场水土不服的灾难,成了第一个死在汶水边的先人.

是老祖母的那抔故土救活了花户.花户们都说那土是母土.

汶水河边堆起了第一个坟茔,是花户们一捧一捧堆起的.不用官家发的铁锹,就用手,用自己的五个手指头挖土,捧土,给用母土救命的老祖母堆垒一座坟茔.

坟茔堆成了,高高的,如同一座峰峦,从那泥土的顶端似乎就能瞭望见大槐树的梢尖.社头的手磨破了,花户的手磨破了,衙役的五个指头血淋淋的了.


最后一撮土覆上了,第一个扑通跪倒的是衙役,一头磕了下去,额头就流出了鲜血.身后紧跟着跪倒了一片,跪拜救命的老祖母,和她带来的那一抔母土.

跪拜母奴

我极不情愿使用母奴一词,只是不用母奴一词,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任何词语能够活画我的母亲.然而,一写下母奴我的心肝就如同被利刃戳穿一般,殷殷鲜血汩汩流泻,令我痛苦不堪.

在能找到的各种辞典上,和奴搭界的词语不少,但是,每一个都让人下眼小瞧:奴隶、奴仆、奴婢、奴才、奴化,无一不是贬义的.我将母亲比作母奴,是取了其中奴仆一词.我将母亲比作母奴,等于说母亲是我们家的奴仆,也是我的奴仆.我极不想用这个不雅的词语,可也不想遮盖母亲作为奴仆的家庭事实,只能滴着血写下这些文字.

母奴是对母亲的真实写照

母亲八十多岁了,已进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生阶段.父母抚养儿女长大,儿女反哺晚年的父母天经地义.然而,在我的家里却一如先前,父母仍然将我视为小宝宝,挂牵着我的饮食冷暖.

午间,母亲说咱吃裹皮面,没容我答应就忙碌开了.知子莫过母,她最了解我的口味.虽然进城四十余年了,但还是个乡村人,粗布衣尽管不穿了,可家常饭还是离不开的.裹皮面就是在玉米面或者高粱面外头,裹上一层小麦面,滑溜顺口地将粗糙的玉米面、高粱面送进肚子里去.这是穷困年代善待口舌的粗粮细作,先要和好白面,放在一边“醒”着;接着烧开水烫那被裹的玉米面或者高粱面,然后将白面擀开,把烫好的面搁到中间包裹住猛压.横压一遍,竖压一遍,又斜压一遍,压得里里外外的面确实紧贴一起,这才擀薄、切开.无疑,这裹皮面要比一般的面条费劲得多,费时得多.可我的母亲宁愿辛劳几倍也要为她的儿子做出可口的饭来.

刚撂碗,母亲已端来了泡好的山楂水.说是今天的面硬,喝点山楂水消食开胃.你看,母亲把她的小宝宝呵护得多么周到.可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她那个宝宝还是个需要照料的孩童,实话说吧,在下也已年逾花甲.花甲之年还享受着小宝宝的待遇,你说我幸福不幸福?我心里一热,泪水涌出了眼眶,赶紧抹一把,莫让她老人家看见.我心里不时翻卷着热浪,就是这热浪翻卷出了“母奴”二字.这两个字让我幸福无比,也让我愧疚无比,羞愧无比!

痛苦的童年历练出母亲

勤劳的习惯

从台湾回到家乡的爷爷这么评价母亲,他说,你妈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我品味过母亲受人欢迎的原因,很单一,就是勤劳.而且,勤劳到了经常迷失自己的角色.做儿媳,她侍奉爷爷、奶奶;做母亲,她照护儿子、女儿.这是正常的,可是,做客人,她也是脚不停,手不闲.远的不说,就说近日去老姨家吧!进门落座,老姨为我们摆出了水果,我们吃着,说着,其乐融融.正说得热火,不见了母亲.一转脸和老姨一起出来了,一人端着两杯水.母亲又忙上了.

在这个世界上勤劳的人的确不少,但多是带功利性的.种田的勤劳,那是为了从地里多收几颗吃食;打工的勤劳,是想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至于在部门机关的人的勤劳,看似高尚,其实也是异曲同工.说透了,这些勤劳都是功利性的,甚至是迫不得已的.唯有母亲这勤劳才是心甘情愿的,才是毫无杂念的.我以为勤劳里面,母亲的勤劳是纯粹的,本真的,最为令人称道的.

母亲这勤劳绝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赋予的.说透了,是后天强加给她的!她接受这勤劳的过程是一段艰辛痛苦的人生磨炼.

母亲出生在一个相对富裕的农家,一落地就“掉在福窝窝里了”.这话是母亲的姥爷说的,我叫他老爷爷.我刚上学时,这位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就去世了.他的去世令他的儿子,我的老舅悲痛非常,哭着一次次地倾诉他老人家的艰辛人生.他的倾诉我那时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不过却因为记忆的天空十分明净,而留下清晰的印象.成年后我终于明白了,那个留着白胡子,拄着拐杖,领着我从村巷里走过的老头,是一个用自己的拼命劳作改变了家庭命运的农人.农人的本分是种地,他也一样.别人种麦子,种棉花,他也种麦子,种棉花.种麦子,是为了有饭吃;种棉花,是为了有衣穿,多余的还能够卖了换钱花.所不同的是,他收了麦子还要紧赶着种一茬玉米.所以,他不仅像别人那样卖棉花换钱花,还卖粮食换钱花.他花钱和别人大不一样,别人有了钱就盖新房,置家当,而他却把子女送进了学堂,也就等于大把大把地将血汗钱送给他人.且不说我的老舅进了山西大学堂,就连他的妹妹,也就是我母亲的母亲也庆幸进了当时的女子师范.上个师范学校,如今看来很是俗气,可在那时却金贵得如同上的明珠.

母亲的母亲年轻美貌,且是时尚的知识女性,这才有可能嫁给母亲的父亲.因为,母亲的父亲不仅是富家子弟,而且也是个有学识的青年.他和我的那位老舅同样都在山西大学堂读书,家境富裕,才学出众,在四乡八村便成了很有名声的高枝.这高枝自然不是谁家姑娘都能攀附的,唯有母亲的母亲这样有学识的新女性才有资格,也才能走进刘家的高门楼.母亲出生在这样高贵的门第,所以,她的姥爷说她“掉在福窝窝里了”.如果母亲就在这个福窝窝里泡大,那可能会是另一种架势.可惜,上天偏偏要让母亲成为奴仆的模样.因而,一个早晨醒来,幼小的母亲那明净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她的母亲握着她的小手说自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要她管好自己,还要带好弟弟.母亲忽闪着水灵灵的眼睛说,她离不开母亲,要和她一起去.母亲的母亲流泪了,说那地方只能她一个人去,小孩子不能去.母亲后来回忆,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她不能去,更不懂得人还会死,只当是母亲要扔下她去很远很远的亲戚家.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母亲,母亲才不带她.她难过得大声哭喊,哭得她的母亲也哭.她的母亲不哭了,她哭得更响了!她的母亲就这么走了,无论她怎么哭喊也喊不醒她的母亲. 母亲的福窝窝眨眼功夫就破碎了.她的父亲还算是有些能耐,一心要缝合她那福窝窝.那时他在县太爷的任上,缝合那福窝窝不是难事,只是缝合的结果,仅仅弥补了那个窝的外壳,却往里面塞满了苦楚.母亲的父亲续弦了,他又有了一个家,可母亲那逝去的福分再也找不回来了.

母亲的奴仆生涯就从那个幼小的时候出发上路.

母亲的继母是个黄花闺女,一进门就拉扯她姐弟俩,当然不是个滋味.母亲虽然不满十岁,可是拉屎撒尿这麻烦事情自己已能独立完成.弟弟却不行,刚刚会走路,刚刚学说话,拉屎撒尿都需照料.母亲记着姥姥的话,就照料弟弟,白天拖着他在外面玩耍.他要拉屎,就给他解裤子,给他擦屁股.晚上却不行,母亲毕竟还是个孩子,一躺下就睡着了,弟弟的屙尿就成了继母的事情.还没有熬夜习惯的继母自然缺乏应有的耐心,呵斥的声音便常常惊醒我的母亲.母亲提心吊胆地惊醒,蒙住头再提心吊胆地睡去.记得那一回母亲姐弟俩跟随继母去她娘家,夜里不识时务的弟弟居然哭醒了,他憋不住了,要屙.哭声搅碎了继母甜蜜蜜的梦境,顿时生怒,提溜起他就撂到了黑洞洞的屋外.母亲是从弟弟的尖叫声中醒来的,醒来就听到继母的母亲喝斥继母:“你个挨刀子的心咋这么狠?你要把人家娃吓死啊!”

长大后母亲时常回味旧事,想起这一幕心就揪得疼.继母的做法太出圈了,才会让她的母亲也看不下去.弟弟是不是吓死的,没人去判定,反正没过多久便死了.死得让母亲泪流难干,她记着母亲的嘱咐,要她带好弟弟.弟弟却死了!过去她常盼做梦,好去梦里见见母亲;如今,她怕做梦,梦见母亲也不敢走近那和颜悦色的面孔,她无法向母亲交代,为什么身边没有弟弟.从那时起,做梦都成了母亲的负担.

母亲更可怕的还是白日,白日她无法回避继母的面孔.弟弟死后,继母的面孔在她看来怎么都是凶险的.即使笑,那笑容也像夏天的艳阳,说不定一转脸就会风云突变,响雷闪电.母亲提心吊胆地度日,小小年纪就洗锅刷碗.急急慌慌干完这些活儿,她就赶快溜出屋外.溜出去不是白溜,要有个由头,春夏里她是去剜野菜,秋冬日她是去捡柴禾.她不敢回家早了,早了要面对那凶险的脸;她不敢回家晚了,晚了那凶险的脸会更凶险.

提心吊胆的日子,磨炼着母亲作为一个称职奴仆应有的勤劳,还有最为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逆来顺受的心态.

苦难是母亲成长的沃土

对于继母的那种做派,邻居喜欢用“糙磨”一词评判.糙磨是乡亲们的土话,意味从字面可以品出:粗糙的磨砺,哪能是好受的?说普通些应是.其实,我不这么认为,也没有把母亲的继母看得那么凶险.我倒以为继母只不过是守住了自己的本分.试想,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一个后婚男子,进门就拖起两个孩子,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变岂是容易的?当然不是,继母还没有从既定的思维模式里挣脱出来,带着潇洒自在的心绪却要面对拖泥带水的现实,心里怎能好受?我不知道当年媒人是如何向继母说姥爷的,猜想她一定会说跟着县太爷能够过锦衣玉食的好光景,当太太;绝不会说过门就要守空房,还要给小崽子擦屁股,洗尿布.这样继母的理想与现实就形成了强大的落差,生活的落差自然要变成感情的落差.人的情感如同河水,落差越大,声响越大.河水的落差,形成了人们百看不厌的瀑布;可继母这情感的落差降临在母亲头上却是痛彻心肝的苦难.

母亲领受这苦难也有极大的落差.倘若她一晓事面对的就是继母,一直没有享受过温柔的母爱,心态肯定是另一种样子.遗憾的是,母亲不仅享受过母爱,而且她那受过诗书熏陶的母亲,对她的呵护比艳阳里三春晖泽还要温润.突然间天地就变了模样,艳阳没了,春晖散了,乌云压顶,这强烈的落差她如何能经受得了?如果说,继母的出现是乌云在头上翻旋,那弟弟的夭折就是霹雳在耳边轰鸣,母亲提心吊胆也就无法幸免.

母亲说自己爱哭,哭得泪都擦不干.那是她见到了去看她的姥爷.她扑在姥爷的怀里哭,哭成了泪人.哭得姥爷无法走,姥爷要走她就往他怀里钻.姥爷只好把她带着一起走,带回了姥姥家.姥姥、姥爷都是亲的,不会有人糙磨她.姥爷、姥姥还有个老生女儿,二老待这个孤苦伶仃的外甥女儿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亲.母亲和只比她大一岁的姨姨玩起来无忧无虑,欢快得如同春晖里的燕雀.可是,回到家里,回到姥姥的跟前就不是一回事了.姨姨可以毫无顾忌地钻进她母亲的怀里去,撒娇、打闹,甚至一不如意就又哭又喊,她不能.不是姥姥容忍不了她,而是姥姥和母亲之间的距离阻碍着她.倘若走进心灵的细微处窥视,姨姨在母亲怀抱的放纵也会让母亲流泪.她回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才是自己的理想乐园,然而,她却早早失去了.失去了母亲的怀抱,她就失去了幸福的童年.即使母亲瞅着姨姨撒娇不流泪,心里也会酸溜溜的.无疑,那滋味有说不出的难受.

可就是这难受,母亲也害怕失去,还需小心翼翼地呵护.她怕自己的不慎冲撞了姥爷、姥姥,他们将她赶回提心吊胆的家里.在她看来,小心翼翼比提心吊胆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她那时的举止应该用村里人的一句话说明:识眼色.大人高兴,她就高兴,多说几句话;大人不高兴,她高兴也不高兴出来,话也不多说.更为重要的是,她抢着干活,扫地,抱柴,烧火.没有人让她干,姥爷、姥姥不会把这苦命的孩子当做仆人使唤.她自己要干,她没有以为那是仆人的活计,只觉得干活才会讨人喜欢.讨人喜欢,就不会沦落回提心吊胆的家里.因为回到家里,即使提心吊胆,也还少不了要扫地、抱柴、烧火等

奴仆的种子不知不觉在母亲的心田里发芽了,生长着,及至母亲嫁给父亲,那种子已长成一道风景.一街两巷的人在响亮的爆竹声里都跑来观看乔家娶回的新媳妇,却没人看得出那风景里行走着奴仆的辙印.顺着这辙印的运行,一个破败的家庭将会走向五世同堂的辉煌.

母亲进入了演绎奴仆的年代

母亲正式演绎奴仆的年代应该是从1959年开始.开头的原因是我的那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去世了.他一生奋斗的结果是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这可能是他始料不及的.母亲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过,老爷爷一看到出入衙门的人就眼红.他在田里拼死拼活下苦劲,谋求的就是挣了钱供子女上学读书.上学当然不是他的目的,目的是要后人在衙门里出入.他却不知道官差不由己,出入衙门的子女会失去床前行孝的自由.他明白这个道理时是血汗泡出的籽实为他换回了苦果.那时,他的长女,也就是母亲的母亲,躺在床上无力挣起枯瘦的肢体,发出的微弱声音是想见见自己的夫君.这愿望怎么也不能说高,偏偏这不高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他的夫君此刻正繁忙在打鬼子的前线,无法走脱,待脱开身回来,妻子却永远闭上了遗憾的双眼.他流泪是必然的,而在他流泪前有一位老人却被女儿那微小的请求揪得心痛,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泪水.官差不由己的俗言老爷爷从此时就有了深入骨髓的体验,他有没有想到这体验后来会应验在他的身上?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躺进棺木里儿女们才一个个从山南海北急慌慌赶回来.他的丧事热热闹闹地办了,办得风光体面.别的不说,那柏木雕花的棺材是四乡八村很少见的,仅就这一点看,老爷爷和土地较这一辈子劲是值得的.他安息了,可是儿女们却安然不了,个个如坐针毡.因为炕上还躺着一位老人,她双目失明多年了,离开了拐杖寸步难行.她就是母亲的姥姥.哪个子女也无法撂下工作与老人成天厮守,行孝床前.再说,那年头高喊着政治口号,一切的个人都应服从国家,服从的结果是老爷爷刚刚啃过的苦果又交给孤苦伶仃的老奶奶接着啃. 老奶奶没有啃苦果,是母亲挺身而出了.母亲见大伙儿愁眉不展,低低地说:“我伺候姥姥吧!”然而,就是母亲这低低的声音,多少年后令舅舅、姨姨记忆犹新,都觉得那是挺身而出!事后看来,说母亲挺身而出并不过分.战争年代的那挺身而出预示着牺牲,至少也会有一场祸殃,少到底也得吃点苦.母亲那低低的一声就标志着她和苦日子纠缠在一起了.她带着我的两个妹妹住到姥姥家里,从此与她老人家朝夕相伴.仅仅是伺奉老人、投带孩子也还罢了,还要下地干活,干生产队里那成年累月也干不完的农活.春锄在寒风中抡镢,夏收在烈日里挥镰,秋播的时候只嫌白昼太短,恨不得赶上日头拴住它.别人也忙,可忙了地里不忙家里,家里有老人帮扶哩!母亲家里没人帮扶,只有卧床难起的姥姥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别人走出农田闲歇着脚步悠然行走,母亲却是一溜小跑,恨不得一步跑回家里,立即烧火做饭,给老老小小一个热火妥帖.那年月母亲真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啊!那就洗洗,就刷刷吧,可哪里收拾得净呢?刚被月亮收拾去,又被太阳送将还.

仅仅这样忙碌,还是一般的辛劳.父亲当着个小学校长,却被指派到几十里以外,家事无法过问,连担水、磨面这样的活儿母亲也得干.这样的活儿别的女人都不干,除非像母亲这样的男人在外的女人,才把自己变成男人去干.女人真能变成男人吗?不能,干这些活儿凭的全是力气啊!

邻居局长就是见到女人遭殃一激动扔了工作回家种地的.局长一次回家已经天黑了,屋里黑洞洞的,以为没有人.这么晚了这娘儿们能到哪儿去?伸手轻轻一推,屋门吱扭一响开了.随着这一声响动,屋里哇哇地响起尖利的哭声,蜷缩在炕角的女儿尖叫着哭喊.局长赶紧答话,点灯,说别怕,是爸回来了!灯点着了,战栗的女儿看见真是爸爸,扑在身上哭得更厉害了.哭得局长止不住流泪,流着泪问,你妈呢?女儿说是搭硙去了.搭硙就是磨面,这么黑了还不回来?不由得心头一揪,抱起女儿就去找老婆.

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深一脚,浅一脚,局长走得心急火燎.找到一座硙里没有,再找一座还没有,赶找到第三处时,看硙的老头说走了.转身就往回紧赶,未进家门就听见老婆撕扯着嗓子喊叫女儿的名字.女儿应了,老婆喊闹着死女子你跑哪里去了,吓死妈了!说完,呜呜地哭了.

就在这天夜里,局长下定决心不当局长了.自己在外头风光体面,老婆孩子在家里遭殃受罪,何苦呢!局长真把决心变成了行动,这一行动局长就变成了农民.变成农民的局长风里来雨里去,与庄稼打了半辈子交道.苦也罢,累也罢,他啥也不说,只是临到晚年干不动了,看着我的父亲从眼前走过去就叹息:那年要是不回来就好了.因为我的父亲每月都有退休金,日子过得在他们看来很是滋润.这话不知父亲听到没有,却传到我的耳朵里了.我很为父亲幸运.幸运的父亲也感到了晚年的幸福,但是我没有好意思问过他,这幸福是如何呵护下来的.我始终认为是母亲用自己的受累遭殃呵护了父亲的幸福.

还从磨面说起.母亲磨面的水硙离村子很远,她个头不高,要挑起担子很难,就肩扛布袋.布袋里的粮食少也在五六十斤以上,再少就无法转动一次水硙了.路远,一布袋粮食压在肩头越走越重.那就歇歇吧,不能歇,歇着就要把粮布袋放在地上.放下来很难再扛上肩,只能咬着牙飞跑.母亲在前头飞跑,四五岁的二妹在后头猛追,追不上就喊妈等她.妈听见了却不敢停下脚步,跑得更快了,为的是早一点赶到再回来抱女儿.二妹见妈妈不应,哭了,泪眼一迷糊,跌倒了.哭声更高了!母亲知道她跌倒了,可也不敢撂下那沉重的布袋啊!她还是飞跑,跑进硙里,扔下布袋,往外飞跑,跑去抱跌在地上的女儿.就是那一次,二妹摔伤了筋脉,几乎有一年的时间走路都一摇一晃的!

母亲这么艰难地苦熬着日子.

母亲拯救着饥饿的家人

谁也不会料到,充满热情的人们会是在多快好省地奔向大饥饿.都以为这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创造好光景,于是就高喊着多快好省的口号奔跑.哪会料到竟是以极快的速度跑进了大饥饿的岁月,突然间就身陷困境了?从后来我阅读的资料看,我们家乡是饿死人最少的地方,可是,最少也不等于没有饿死人.最先饿死的就是老弱病残,而母亲每天一睁眼看到的除了老弱病残,还是老弱病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没饿死真是万幸啊!

父亲设法给家人写吃的,钱不够就借.他去襄陵镇集上,写回了一长布袋油根.每日熬油根汤喝过了一个冬天.可这不是长远办法啊!何况那时的人没有好过的,再要借钱已求告无门,好在还有母亲.母亲救治家人实在不容易,此时她的姥姥竟然瘫痪在床了.原来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还可以下来活动筋骨,摸索着上茅房.这一瘫倒屙屎尿就成了大问题,没人帮扶是不成的.母亲更添了烦累.她和别人一样下地,趁着休息,匆匆赶回来帮姥姥屙屎尿,即使姥姥不屙屎尿也要帮她翻个身.然后,再急火火地跑到地里.没准人们已经干开了,她便加劲干着,赶着,直到追上大伙儿.母亲不仅仅是身累,心也累.

就这累还不算,还要开小块地解除饿肚子的危机,真不清楚母亲的身体是肉体还是机器!鸡一鸣叫,母亲就睡不着了,穿好衣服,收拾家里,待天色微亮,便荷着镢头出村去,在涧河的边沿踅转,看见比草帽大不了多少的地块就除了草,松了土,把种子撒下去.后来我看作家浩然写沙石峪的土地是“东一片,西一片,草帽下面盖一块”,立马想到了母亲镢头下开出的小块地.母亲之所以垦出的地这么零碎,是因为争不过那些强壮的男人,人家把成块的整片的大地盘都占领了,母亲就只能捡拾些边边角角.就这草帽大小的地块还打下百十斤粮食,那可是救命粮啊!如今看来,百十斤粮食算啥,可在那饥饿年头,每一粒都金贵金贵呀!母亲那点粮食我们自然不敢一斤就当一斤吃,要吃成五斤、六斤.每逢周日,我便去母亲住的小榆村,吃一天饱饭.再将母亲用玉米换的豆腐渣提回家里,和奶奶拌着野菜吃一星期.饥饿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被母亲添加的粮食糊弄了过去.我们一家这老弱病残平安逃脱了饥饿的重围,母亲有盖世之功啊!

我是母亲彻底沦为奴仆的祸根

认真反思,母亲彻底沦为奴仆,我是最为主要的祸根.我的出生就是母亲生活水平的又一次下滑.写到这里,我内心深处充满了愧疚、自责和忏悔. 按说我的出生应该提升母亲的家庭地位,因为我是父母新婚后第一个降生在他们怀抱的.在我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翘首很久了.而且就为了迎接我这个幼小的生命,他们不惜卖掉几亩瘠薄的土地换回足够的吃食和暖屋的煤炭.我发出新一代的第一声啼哭时,没有一个人不是笑逐颜开的.连一向在媳妇面前稳重得不无严苛的奶奶也禁不住心中的愉快,笑得露出了丢三落四的牙齿.那个寒冬,因为这一连串的笑声母亲没有一丝的寒冷,反而觉得经受着从来没有的温暖.

就是这温暖麻痹着母亲的神经,使她对今后日子失去了任何警惕,开始走上了由我摆布的路子.回头反省,我很为后悔幼时我咋就不是个乖孩子.我整天扑在母亲的怀里不下身,母亲要是撂下我去个茅房,我都会哭得天旋地转.那一回,我是在小榆村哭的,哭声竟然开发出了白胡子老爷爷的智慧,正在炉前烧火的他叹口气说出了一句至理名言:“孤柴难烧,独子难教.”这么难教的儿子,母亲也没嫌弃,反而百般疼爱.

那是一个雨天,我去小榆村看母亲.自从母亲到小榆村伺奉她的姥姥,每逢周末我就去看她,这已成了惯例.次日母亲给我包饺子吃.包着容易煮着难,下雨天柴湿,插进炉子里怎么也不着.母亲俯下身对着炉嘴吹火,吹一口气,从炉口喷出一股烟,着了.那股烟直直扑在母亲的脸上,呛得她眼睛流泪,连声咳嗽,她连忙抬起头.一抬头,火就灭了.母亲赶紧低头又吹,又是一股烟喷在她的脸上.她不敢再抬头,呛着,咳着,吹着,火就这么艰难地烧到锅开了,饺子熟了.我吃着饺子,再看母亲,她头发、眉毛上挂的都是从炉膛里喷出来的烟灰.

我考上初中,去城里读书,除了学费,还有每月的生活费.那时每月的生活费是八块四毛钱,一年后国家嫌学生家长的负担太重,减少到了七块五毛钱.现在看来这钱简直微不足道,可那时大多数人家掏不起.我那些农村的同学都不上灶,只从家里背馍,一瓶咸菜便将就一周.我也要跻身那背馍的行列,父亲不让.可我知道为了渡过那场大饥饿父亲欠下了外债,我不能只图自己享乐,要给家里分忧.母亲更不让.闻知供销社里收衣服支援灾区,母亲就去集市写些土布,裁剪开,在缝纫机上做衣服.白天生产队长一打钟就要下地,不会留给她缝制的时间,只能是夜晚去做.母亲有打盹的习惯,天刚黑迷迷糊糊躺一下,没待我们躺下,她就醒了.醒来就精神抖擞,一干就干到鸡快叫的时辰.常常是我睡过一觉了,醒来了,耳边还响着针尖穿过粗布的喳喳声等

母亲的辛劳补充了父亲薪水的不足,我才能坚持在灶上吃饭.用时下的话说,母亲是靠自己打工滋养了我身体的正常成长.

我长大了却没有解放作为

奴仆的母亲

依稀记得,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我很喜欢扒在窗台上玩耍,窗台和外面只隔一层窗户纸,不多一会儿我的双手就冻疼了.我就去吃奶,吃着便将两只冰凉的小手伸进母亲的身上取暖.而母亲一摸我的小手就塞进了她的怀中,紧紧贴在暖烘烘的肚皮.一股暖流一下从我的手上传进我的周身,我贴得更紧了.但同时我感到了母亲的颤抖,长大了回想那是母亲发冷.发冷的母亲没有挪开我的双手,反而会把架起的胳膊放下,夹紧我那让她发抖的手.因为,仅仅贴住她的体肤只能暖和一面,母亲恨不得立即就将我的冻手全暖透.

我工作了,进了城,还到了个有点光彩的部门.这或许就是母亲当年所期待的,说透了就是她俯身为奴的全部动力.只是我这在邻居看来还算出息的状况对于母亲来说没有一点实际意义,而且还增添了新的负累.我有了孩子,大小子未大,二小子出世了.妻子带二小子,母亲就带大小子.大小子体弱,每一受凉就咳嗽,只好哄着喝药.哄不成就灌,灌时娃脸憋得通红,哭着喊叫.每每这样,灌的人心焦,看的人也心焦,无奈.最为无奈的是,这样揪心的场景过不多日就会重演一次!母亲及时阻止了这悲剧的重演.趁一个艳阳高照的暖日背着大小子去了邻村.回来时拿了一包草药,煎好给大小子喝.喝过,好了,好得从此再不咳嗽了.药是一位老先生切过脉开的,人人都兴奋地说还是中药治病,却忘了是母亲驮着孩子去的.来回歇了几歇次?出了几身汗?愧疚呀!

时光好快,转眼光景孩子上学了.冬日天短,上学就早,早到天未亮就要到校.一日,大小子刚出门就哭喊着缩进屋里.母亲慌忙跑出来,原来是一夜狂叫的西北风,刮落了一张挂在墙上的兔子皮,巧巧就刮到门口.大小子出门一脚踩上去,冻得僵硬的皮子咯吱一响,吓得他又哭又叫.母亲怕把娃吓坏,从此就送他上学.送了大小子,送二小子,送得我那两个儿子都长大了.本该我们负担的劳役,母亲又代劳了.

时光更快了,我的孩子也长大了.长大了的孩子也有了孩子,也就是说我有了孙女.儿子、儿媳上班,母亲代我们带大了儿子,孙女总该我们带了吧!我还在单位忙,无法带;妻子不忙,却病了,病得自顾不暇,更无法带.乡下的母亲被接来了,她来带,带的重孙女上了幼儿园.母亲真该换换气了.是这样,我们都如此想,可母亲和我们一起住了没几日就搬走了,和我的二小子去住.那是因为二小子的孩子上了学,放学回来忙碌的爸妈下不了班他就进不了家门.二老住了过去,不仅仅是给重孙开门,迎他进来,而是将理家、做饭的事体抢夺了过来等

母亲又错了位,没有把自己摆在奶奶的位置,也没有把自己摆在老奶奶的位置,而是继续操守着奴仆的辛劳.

母亲也有把自己摆对位置的时候,是爷爷从台湾回来定居.世事像开玩笑一样,我那多少年杳无踪影的爷爷居然会有了信,居然会回归故里.叶落归根的爷爷当然知道自己回来意味着什么,他在老宅见到嫂子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回死来了.死对于老人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却是一件难以把握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以何种形式离开生活了多年的人世.爷爷的辞世不算艰难,在床上躺了没有几日.就这年近九旬的他老人家时常大小便失禁,屙屎、尿在裤子里并不是新鲜事.尿下母亲洗,屙下母亲刷,总会清洗得干干净净.而且一日三餐变化着做爷爷最喜欢的饭菜,两餐之间会给爷爷孝敬水果,怕他牙齿不好,咬不碎,难消化,就用小刀将苹果、梨儿切得细碎细碎.爷爷用小勺舀起就可以咽下.爷爷曾对我说,你妈是咱全家的福气.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母亲以自己的行动为我树起了孝敬老人的榜样,我不用创新,只要模仿就可以.然而,扪心自问,我做得如何?真惭愧极了.搜肠刮肚,迄今为止我仅仅为母亲办了一件还说得过去的事.

父母进城后过了第一个冬天,母亲喜喜地说她的脚没冻.住在楼房里吃喝拉撒都不用到屋外去,避免了寒冷的肆虐.母亲的脚冻是很早就落下的病根,昔年天冷了,她还奔波在野地里拾棉花.捡稻穗.鞋单袜薄,不几日脚就冻得紫红紫红,夜里常常痒得无法睡觉.后来,每年北风一吹,天气稍寒,她的脚就冻了.她就拖着冻脚继续拾棉花.捡稻穗.没办法,生活所迫啊!母亲和我说起脚没冻时,眼睛温和而明亮,倒像是儿子为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看着她那满足的模样,我心里酸溜溜地等

我为母亲做的太少了,太少了,而母亲却每日每时为着心,做着事,让我深深地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我只能五体投地,跪拜母亲,跪拜那用奴仆行为支撑家业兴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