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生2016年第5期

点赞:27449 浏览:129816 近期更新时间:2024-04-1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老医生是退隐乡间的名医,不比乡村会几下针灸拔罐靠嘴皮子吃饭的江湖郎中,也不像头痛脑热不是去痛片就是安乃近,最多开个三两味药的土偏方,就黔驴技穷了,只会搓额头上冷汗的赤脚医生.老医生会开大药方,一个汤头不下十味八味,三钱五钱,加起来正好六十四钱或翻倍,暗合先天易数,好不好听天由命.这还是村里懂阴阳的大印子看出的,问老医生,他只是笑笑,默认了.但村里没有人知道,虽然也听说他有学问,做过民国的县长,后弃官坐堂行医的.也见他喜欢坐在老院槐树下,靠着柳木圈椅看线装书,却从未见他给谁看过病.直到有一天,来了一辆小卧车,两头平的,村里叫板蛤蟆,来人像大干部,有秘书陪着,找到村主任红杆子,打问苑老医生,红杆子一头雾水,楞了许久,听再三描述,觉得有点像苑家老大,就领了过去,开走一副药方,红杆子这才恍然大悟,敢情名医就隐在村里.

苑家老大退隐乡间多年,文绉绉的,清癯瘦高,也做不了农活,农忙季节,也只是指派他看看场面,平日在河湾果园给二耗娃帮帮忙,也是越帮越忙,况且慈眉善目,也管不住淘气的孩子们,遇见偷杏的,不制止,一味地劝说,讲道理.红杆子碰上,实在看不下眼,一声大喝,惊天动地,孩子们早鸟散了.苑家老大笑笑,搓着细长的手,摇摇头,走开了.村里人都知道,他天生不是受苦的料.后来村里成立卫生所,红杆子第一个推荐了他,还推荐了回乡劳改的李军医,支委会意见不一,还是红杆子一声吼,拍板了:“出了事,老子扛着.”红杆子根红苗正,哥哥又是烈士,他打了保票,谁还敢做声.另派了两个助手,跟着学徒,一个是兰地,一个是二羊油,清一色的贫下中农,这才算了事.

卫生所设在旧大队院,是旧年大地主留下的,一砖包到底的瓦房院.走进卫生所时,老医生已须眉皆白,修剪的齐整洁净.一身合体宽松的中式衣裤,虽然有了年头,却洗得干干净净,千层底鞋一尘不染,底白面黑,像他的手指甲一样,一年四季,剪磨的半圆通透,和他说话一样得体.有事没事,他几乎准时踱着八字方步,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儒雅得像个高校教授.这正和同事李军医相反,李军医高大魁梧,身板多会儿也直挺如军人,虽然离开部队已多年,又尖又高的鹰钩鼻子,长在鸟脸上,活脱脱像一个外国人.总是来去匆匆,抬起手打着招呼:“对不起,对不起,又起晚了.”他习惯晚睡早起,但从回村后有时就睡到自然醒了.但他的白衬衫老是雪白,最上边的扣子没有一次没扣,黑皮鞋擦得贼亮,走走站站,听诊器戴在脖子上.离很远,两个徒弟从脚步就能辨出是老医生还是李军医.

李军医头抬得老高,半扭转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却很爱说话,村人私下叫话痨,尤其是说到自己辉煌的过去.没几天,不要说卫生所的同事,就是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也一清二楚,能从头到尾讲出李军医的光荣史.医学专科毕业,曾师从古城鼓楼东街名医世家韩家老大学医.从国军起义过来,上过朝鲜战场,在部队医院工作,后来下放到地方煤矿医院,再后来才回村的.自然,如何下放回村,他不会说,但村里人清楚的很,不说是不说,私下里不高兴时,人们也骂他:“那可是牛个角插在羊屁股了,又牛气又洋气,虚啥呢,谁不知道,一家子反革命.”先时找李军医看病的人很多,打针输液,三两回后全好了.给人打针,李军医戴上口罩,站得远远的,有时忘戴,就捏住大鼻子,病人脱下裤子,露出黑屁股蛋,他皱皱眉,拿手扇一扇,一针扎进去,又狠又准.给村里女人检查,看见身上脏得一片一片,一股一股的异味,李军医总是皱眉:“噫,也不洗澡,不得病才叫怪呢.”遇上难缠的老病,输上三回液,不大顶事,李军医拿听诊器在胸口左听右听,摇摇头,没招了.

这时,人们才想起了老医生,不好意思地走到老医生炕桌前,老医生也不恼,让病人将手放到小枕上,一边慢慢把脉,一边问长问短,长长的白眉毛跳动着,已胸有成竹.从上衣袋摸出粗黑带金边的钢笔,轻轻拧开,在药方上写畅的药名,一串一串,瞅过去也看不懂,先时梳着大辫子说话比蚊子还低的兰地瞪大眼也看不懂,老医生领着她,站在高高的药柜格子前,指着药方,一个抽屉一味一味地教,天长日久,渐渐熟悉了.照方抓好后,老医生还要闻一闻,数一数,分毫不差,再嘱咐患者家属,用什么药引如何煎服.三五剂过后,药味添添减减,病痛或根治,或减轻,人们这才服了,对老医生刮目相看.这才信服,还是城里人有眼光,身边的大医院不去,跑百十里路来找这个乡野郎中,开方治病.

几个月后,后来居上,老医生的声誉似乎超过李军医了.李军医酸溜溜的,推推高鼻梁上的白眼镜,冷笑着说:“中西不同道,一堵一疏,术业有专攻嘛.”村里人听不懂,只知道两位医生看病,更像他们的个性,一个性急看急病,顶用就顶用,立竿见影,不顶用就会耸肩摇头了.一个老沉持重,药性慢治慢性病,但很深入,要治就治到骨子里去了.

治好了病,有当面夸的,老医生只是笑笑,依旧忙手里的事情.李军医却不是,有人夸,更来劲了,就喊徒弟二羊油;“听听,你小子多学着点.”二羊油真的跑过,立着耳朵听.其实,二羊油学得够快了,已能给大人打针输液,小孩子血管难找,非得李军医亲自动手.在小孩额头摸摸,或者拿起手腕看一看,轻轻一拍打,一边逗小孩子笑,针头早刺进去了,麻利地贴好胶布,液滴顺利地流入孩子的血管.二羊油念过初中,有正经学名的,但村里人习惯了,就喊他二羊油.小时候他们家穷,弟兄几个棉袄棉裤轮着穿,袖口裤角屁股上开了花,露出羊油一样的棉絮,一走羊尾巴似地一颠一颠,人们就大羊油二羊油地叫起来.这会儿,穿的虽旧,早已不露羊油了,人们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况且这样喊反倒亲切.

有人说,老医生好学,书不离手,曲不离口,在家里,常抱着线装书,读来读去.也有人说,老医生家藏绝版医书,像《脉诀详解》、《医宗精解》全是石刻木印版的,相当名贵.有知情的人,说的更详细,老医生年轻时在城里做县长,三天两头往倍加造跑,拜归隐村中的一代名医小田大夫为师了,得了小田真传,据说连他的几个子女都有所不如.当时,古城有两大名医,全是世家,一个是倍加造的小田家族,一个是鼓楼东街的老韩世家.老韩不老,小田不小.小田留着一部大胡子,瓜皮小帽,对门长褂,笑眯眯地号脉开方,多年的顽症,三五副药下去,就消减了.日本人占领古城后,黄川大佐倾慕中医,几次登门拜访,被婉言谢绝,怕惹祸才躲回老家的.老韩并不老,是个中年书生,早年留学日本,习学西医,喜西装革履,左听右摸,打针输液,往往药到病除,更拿手的是开刀,肚疼欲死,老韩小刀挥来挥去,就将病灶割去了,多少人走到死亡边缘,硬让老韩拉回来,时人称为韩一刀,叫他西菩萨,称小田大夫东观音,名震雁塞.先生如此,弟子得其皮毛,也差不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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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医生医术虽精,先时做着县长,公务在身,无心悬壶济世,只是偶尔给亲朋好友开个药方,很有灵验.虽说在城里药铺坐过几年诊,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退隐回乡,一直看书钻研,没有施展的舞台,声名并不响亮.自从被红杆子起用保举后,才有了施展拳脚的天地,几十年积聚的功力,一下子爆发出来,非同凡响.到后来,外村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隔三差五城里人还是慕名而来.老医生依然不急不忙,好脉开方抓药,细细叮嘱.除了领着徒弟到野地沟坡采摘刨割草药,还向队里申请了一块荒地,自己种了人参当归等名贵药材,以降低药剂成本.也有远道患者病好后感谢他邮寄来的当地名药材,他就交给兰地,入账上柜,从不往家里拿,连家里珍藏多年的野生天麻都贴补卫生所了.他们只挣工分,在队里只算中等劳力,看年成分红.

后来李军医平反复职,又回到了矿务局医院,和离婚的老婆破镜重圆了,没几年成了矿区有名的一把刀,看病都得预约排队,每天车接车送,更没有时间回村了.不过,村里有人找去,不管认不认识,只要一说是一个村的,李军医点点头,再忙也要亲自安排住院看病.

老医生更老了,但身板依旧硬朗,胡须修剪的还是那么齐整,说话有板有眼,城里的大医院几次请他坐堂,他婉言谢绝.偶尔在家里给人开个方子,也是免费.大多时候抱着本书,坐在老杏树下的柳木圈椅上,放得远远地看,后来无疾而终.村里人说,那是修下的福.苑家几代就出了一个名医,到老医生这儿划上了句号,他的儿女,都在外地从教或经商了.


其实,卫生所在李医生走后不久就解散了.像土地承包一样,二羊油承包了卫生所.没一年,就在自家开了诊所,一边种地,一边当了掌柜大夫,除了断腿断胳膊,捏断重新续接,二羊油亲自动手,开个药方,其它的事从不亲自动手了.老婆给人打针输液,还聘请了兰地,专管取药,每月给一百多块工钱,或增或减,根据生意冷热决定.兰地还没有出嫁,脸上的雀斑更多了,还是过去的打扮,大辫子在屁股后一颠一颠.二羊油一团和气,很会做生意.只有他偶尔还提起,这是我师傅老医生说的,那是我师傅李军医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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