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2006年第5期

点赞:27133 浏览:128962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21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玉 霖,公务员,籍贯江〖ZH(〗苏,生于安徽,法律本科.喜爱阅读,强调理性 与秩序,重视感知,与文学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断续有散文、 小说发表.

一、

19日报到那天,一走进党校大门,便见大片草坪被翻了土,不知是否要改为种花.秋阳火辣辣的,恰巧杨禾光脚穿了双凉鞋,不怕泥,便抄近斜穿过去.待走上正路时,一辆黑色轿车从右边缓缓过来,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与杨禾打招呼,责备杨禾目中无人.他说杨领导从来不看我们,我们不就是长得丑点吗杨禾已看清是交通局的白主任,就一步跨到柏油路面上,也学着他的口气说,不是不敢看吗,你们是帅哥啊!白主任有点爱喝汤,一个劲地催促杨禾快上车.其实离办公楼也不太远了,但杨禾还是上了车.

杨禾坐到副驾驶座上,没想到脚上已带了泥,在枣红色的毛毯上留下了脚印.有些不好意思.白主任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脚,问她怎么来的.听说是坐公交来的,便做了个吃惊的表情,问杨禾是不是在体验生活.杨禾说没那么夸张吧,挤公共汽车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啊.白主任撇撇嘴说,你啊,还是大学生杨禾.杨禾反唇相讥,你早就是官员白某人了吗白主任猛打方向盘,别克车从一个环型花圃旁绕过去,弯转得又急又漂亮,杨禾剧烈地左倾又右倾,脑袋碰到了玻璃上,不满地看着白主任问他干什么,难道这么一句话也要打击报复.白主任一脸平静,不动声色地说,记住,你看到的应该是车手白某人.

不过,杨禾倒真是记住了公交上的一幕:一位农妇一直站在车门附近守护着她的几个袋子.公交车在其中一个站下人后,车门在关合中不知怎么夹住了其中一个塑料袋.引起坐在后排的一个男人的厉声呵斥.农妇笨拙而吃力地拖拉牵拽,男人的呵斥也随着她的动作一串串砸过来.农妇弯着腰,吃力拽着的深灰塑料袋终于破了个大口子,水流出来,车厢里的人纷纷挪开脚,躲避袋子里流出来的水.男人的呵斥也逐渐变成了无奈的念叨,完了完了,到家(鱼)就死光了.看来,两人是一家子.那男人终于感觉到车上的人都在看他,便停止了呵斥.

杨禾告诉白主任在公交车上看到那些负载生活重担的农妇,白主任说是啊,你要在农村,起码得生两个孩子,就不可能有现在这种心情了.

报名填表的时候,杨禾看到白主任填的出生年月要比自己小了好几岁,不由吃惊,他仿佛一直都在自己面前逞大的,这怎么突然又小了许多.难道他不是比自己高两届而是低两届吗正思索呢,又听后面工作人员问一位似乎有了年纪的同志上的是不是处干班.有年纪的同志回答是科干班.杨禾回头一看,嘿,真像刚才公交车上的男人.后来才知道,这位仁兄居然比共和国还年长一岁,被同学们叫做“小章子”.

杨禾在名单上搜索,希望能找到熟悉的女学员同住.看看前面只报了十几个人,女学员只有一位,开发区的,没填房间号.看样子尚未确定住还是不住,杨禾只得让怎么写作员另开了间房.心想,那一半是谁就听天由命吧,反正女干部中不大会有怪人.哪怕是个老姑娘,在人面前她也只能表现得开朗豁达,积极进取,总之,以一切正常为宗旨要义.

下午是开学典礼.今年的典礼有意思,不同于往年.据说有五个新:新教学楼、新上任的市委副书记、新上任的副校长、新装修的学员宿舍楼、新学期.大家兴冲冲地奔五个新去了.杨禾倒没去成.家里自来水管突然坏了,成了可观的喷泉,眼看就要殃及自家和邻居,杨禾只得关死总阀,耐心在家等待修理.第二天去了才知道,昨天很多学员怨声载道,意见尤其集中在食、宿两个方面,把党校抢在开班前完成装修当成了驴肝肺,令校方痛心疾首.

正式上课的时候,大家都想坐得靠后一点.后面相当于口岸,打,上洗手间,喝水啥的都方便.党校似乎洞悉了学员的这点心思,座位早排好了.班上的临时最高管理者是班级支部书记,他公事公办地给每位学员发了课位表.已经抢坐在后面的人只得站起来,大家乱纷纷按图索“位”,对号入座.几个年轻些的女学员被排到最前面,她们背着坤包和提着手袋走到前面,成为班里的风景线.出人意料的是,白主任也被排在前面,和一些小巧的女性在一起.他那块头,尤其是他新理了板寸,有形有款的样子,局促在那儿,确实有些委屈和滑稽,成为风景线上不太和谐的部分.他走到后面,要求和第四排的电视台主持人换座位.主持人忙说,不不不,你最有明星气质,只有你才能和她们共建和谐社会.杨禾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被白主任瞪了一眼,说杨禾以后别指望他开车送.这时老师已站在讲台上开讲了,白主任只得回到前面的座位上.看着他的背影,杨禾不由琢磨,这座位是怎么排的呢她猛然有些明白过来,可能就是他把自己年龄变小了招来的.

杨禾左前方一位女士,看起来就在奔四和奔五之间,有些大模大样.她的一举一动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稍稍有些不耐烦地在敷衍这学习的任务.她就像不知道那张座位表似的,拿着部、委的架子,动辄跑到最后的空位置上,像个来者不善的“女督学”.

中途休息后的第二节课,白主任提着他的讲义、笔记等“家当”径直走到最后,前面人以为他有事出去了,他却一屁股坐到了“女督学”旁边.一会儿,两人像少男少女那样,头贴在课桌上讲起小话来.看来当年都是上课讲小话的主儿,杨禾与他们近在咫尺,却几乎听不到他们的交谈.

午餐的时候,杨禾刚拿着盘子,就见青干班学员穿着迷彩服,被军事学院那些大孩子似的教官领着,在食堂门口列队进食堂呢.正看着,被一个人抢到前面选菜了.尤其可气的是,这人本事还特别大,居然拿着两个盘子,每样舀了两份.他将两份菜送到一张桌子上,又回来拿起两个碗舀汤.舀完汤,这人才有功夫回过头扫描一下.看到站在身后的是杨禾,立即娴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杨禾想起这位“仁弟”上课时的样子,便故意说,君子争气,小人争食.你一个人要吃两份吗白主任也偏过头向某个方向看了一下,“女督学”已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前,慢条斯理地吃了.白主任一点也没窘,说我是给你拿的,没想到高波去吃了,也好,你不是自己拿了吗小同学还需要进一步培养动手能力嘛.杨禾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又见白主任所称“高波”正回头朝她看,只好点点头,端起盘子去了另外一个方向,在青干班于慧的旁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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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慧已快吃完了,刚才的一幕早已尽收眼底,她对杨禾意味深长地一笑,轻声说“蓝筹股”.杨禾摇摇头,表示不理解.于慧只得明说了,那是陶书记夫人.杨禾一听,意识到于慧说的是市委分管干部工作的那位副书记,忍不住又要转过头去看.于慧急了,按住杨禾的肩,放下筷子轻声叮嘱:不要回头!说完,便先回宿舍去了.

这时,一位长发男学员对杨禾笑笑,坐到她对面.杨禾打量他一眼,觉得与一般机关干部很有些不同,便问他是哪个单位的.长发男学员自我介绍从市歌舞团退下来,现在文化局工作,叫范雨农.杨禾想,难怪有那么一股子艺术气质.范雨农又说他已经知道杨禾的名字.杨禾问是谁告诉他的.长头发的范雨农又笑笑说,他研究了座位表上女学员的名字,当然就知道她叫杨禾,而且他还认为,只有她才可能叫这个名字.杨禾有些意外,同时还有那么点感动,便问“怎么,你对姓名字感兴趣,有研究吗”范雨农不好意思地说,谈不上有研究,只是在杂志上看过一点这方面的文章.“那你知道你的名字和别人的一样吗”范雨农甩动一下他的长发,表示不知道.又好奇地问和谁的名字一样.杨禾想告诉他是那个叫做戴笠的特务头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把一位不熟悉的人和那个暴死的特务头子联系起来,很可能就是一件非常不合适的事情.

二、

党校的管理比较严格,老师在每个半天的课程开始之前都要点名,每周再公布一次考勤情况.走出校门已多年,真的有些不适应了.第一次公布的名单中就有杨禾.听别人在议论,杨禾便走过去看.到了跟前,看到范雨农正趴那儿用笔改他的迟到记录.杨禾吃惊地问他做什么,范雨农分辩自己并没有迟到过,是点名的人弄错了,必须改过来.杨禾惊讶他执拗稚气的做法,说你这里改了,存根不还是那样吗范雨农表示他还要到老师那儿改过来.旁边几个人都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觉得没有太大必要.范雨农却我行我素,坚持着改正了.在那儿留下一块墨迹.老干局的一位处长说,你看杨处长有半天旷课,比你的严重多了,人家也没改嘛.那就是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杨禾家的水管坏了,范雨农认真地说,他父亲就是档案上有点小差错,使他没能享受离休干部待遇.“有错必纠,马虎不得”.范雨农认真地说.

机关干部最普遍的习惯就是注意影响,为了影响,大家便力争不迟到.不再迟到,上课的时间便显得十分漫长.这种憋屈总要有出口释放,于是便有人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遛号.比如高波,可能就是遛号次数较多的一个.这点小节,当然没有人再去管了.杨禾有些好奇,不知每次她都遛出去忙什么.

今天的课是思想政治工作的方式方法.教授的讲授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学员们仿佛置身80年代的课堂,十分舒畅.老师毕竟还是有创新的,煞费苦心,用多媒体演示思想政治工作的方式方法.第一幅画面是杨柳依依,似有风动.叫做“春风拂面”,第二幅是“涓涓细流”,这时出了一点小问题,不知怎么,画面上却像是发了大水.主持人自以为是地说:急―流―险―滩.声音虽然不大,但那专业的磁性声音极富穿透力,清晰地送到了每个人的耳畔,大家忍不住都轻声笑了.第三幅是“秋风送爽”,似乎也在意料之中.等到演示第四幅的时候,大家都紧盯着显示屏,有了心理预测了.果不其然,冬天来了,白雪皑皑中有人挑担而至,叫做“雪中送炭”.有人嘀咕,乖乖,一年四季都有了方式方法了,以后用的时候可不准错了季啊.又有人小声答,反季节用才显得创新嘛,像错季菜似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让教室里的人听见,于是,又起了一轮小小的躁动.

杨禾想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会.那时的研究会同志就有年龄偏大、学历偏低的问题显露出来,但他们满腔热情.使杨禾也受到他们的感染.如今,当年十分活跃的会员大都已退休,有的被单位返聘,参与做一些中心工作.

作为小字辈,杨禾当时只是在研究会中做些事务性的工作.有一次,市里组织论文参加全省的评选.由于有分量的文章不多,杨禾临时领命赶写论文.杨禾无可奈何,绞尽脑汁,以唐诗“润物细无声”为题,写了一篇应付,没想到竟获了奖.前几年,厦门远华案后,一大批官员倒台.媒体对他们腐败情况的披露成为热点.一天晚上,电视新闻播放某受贿官员的坦白时,这个曾经的部级高官在回忆与的所谓交往时,对那个臭名昭著的犯罪嫌疑人居然也用了同样一句唐诗.诗圣如果地下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

课间休息的时候,总有一伙人或三两个在一起说话,授课的教师有的不与学员搭话,没有主动交流的意思.匆匆离去的老师也许在外面,也许压根就是捉襟见肘,无法应付提问.少数教师倒仿佛愿望交流,但讲课时传达的信息陈旧,见识狭隘,令人望而却步,也懒怠交流了.杨禾走到讲台前,翻了翻讲义,从陈旧的纸张墨迹来看,这份讲义起码已用了十年了.

讲得好的课不太多,大家都能理解.如今是信息时代,打开网络,什么样的观点、思潮,发生在世界任何地方的事情人们都会在第一时间了解到.中青年教师的课相对要好一些.因为与学员的年龄相仿,相互间的认同也要多一些.有的教师课程信息量大,资料充分提炼与整合,可以看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少数据称在市直单位很有些名气的教师却受到学员无声的冷落.那节课之前,杨禾和很多人都是抱着期望的,讲课人也同样自信而充满.但是,失望却很快抬头,并一直持续了下去.杨禾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正是兴起演讲热的年代.张海迪刚刚被推向社会,还有大学讲师李燕杰,后来有温元凯.当时有一本在大学生中很时尚的杂志,就叫《演讲与口才》.

下课的时候,同学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女学员们在谈天气的突然变化以及今天的衣着,男学员有不少人在谈昨晚的棋牌战况或是酒桌上的战况,只是谁也没有谈到课程.

今天高波倒没有遛号,她记记笔记,看看手机信息,十分消停.杨禾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爽快地将手机伸过来,让杨禾分享一个消息.原来他们单位负责申报的一个国债项目就要批下来了.杨禾看到三岗生态农业开发项目的名称,便问是不是老章那儿的.“谁是老章”高波一脸茫然.杨禾告诉她,就是班上的大哥大,那位与共和国同龄的老兄,被戏呼为“小章子”的.高波终于明白过来,两人便一起用目光搜寻.

正巧老章和白主任一起从教室外面走进来,一人手上拿本杂志,看样子刚从图书馆出来.白主任自称有女人缘,和女学员都已经很熟了.女学员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公子小白.看见她们,公子小白立即走过来和两人搭讪,老章却拿着他的《党政干部文摘》,径直回到座位上埋头看起来.公子小白一听说项目的事,便立即奔到老章跟前,拍肩打背地说了.老章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展开一脸皱纹,向两位女同学绽放了一个老农式的狡黠又憨厚的笑容,把她们都逗笑了.高波对杨禾说,你说他叫小章子,我看倒是“老獐子”合适.

三、

午休的时候,杨禾看完《今日说法》,又躺到床上看后面连播的电视剧.同房间的小黄的手机响了.从对话中可以听出来,小黄安排了一干人来看望在党校学习的领导.接完,小黄兴冲冲起来整理床铺,又到洗手间梳洗.杨禾暗暗叫苦,只得起身,以免来人时措手不及.刚穿戴整齐,便进来六七个提包挎篮的年轻人,一时间,满屋子笑语喧哗.男青年女青年争着说话,一边忙着打开水果篮.小黄边听边问,声音沉稳,并及时阻止了年轻人莽撞地打开每个水果篮的企图.她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从打开的那个水果篮中取出一个苹果两根香蕉递给杨禾.杨禾接过这几个水果,看了看,却一点也不想吃.想想自己二十年前也曾做过团干,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当年是否也这样闹腾.这时,喧哗声已从房间进走廓并渐渐远去,小黄带着几个青年男女提篮挎篓地去处干班学员楼了.

杨禾也看不下书和电视了,锁好房间提前去了教室.教室空荡荡的,她放下教材和笔记,信步走了出去.

在一个城市里,党校的面积不能算小了.池塘、检测山、拱桥、小径、树木,样样都有,但说不上为什么,杨禾感到要一下喜欢上这儿可不那么容易.是因为不够精细,还是因为没有特色,谁也说不好.校园里除了刚刚竣工的教学楼,还有两处施工的工地.路上满是夹杂着石灰水泥的尘土,树上也是灰扑扑的.远远看见一辆小车开过来,杨禾怕车子卷起灰尘,连忙加快步伐,踅进一条小道.一转弯,迎面遇上一个独自散步的人.看起来,像是处干班的.“这不是杨书记吗.”这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学员”笑吟吟地看着杨禾.杨禾有些意外,打量着对方,努力搜索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方笑着提醒,说上个月在统战部的会议上,杨禾的发言给了自己很深的印象.杨禾这才反应过来,会上重点介绍了一位刚到任的叶副市长,是位刚到任不久的考任干部,听说是位青年才俊,还不到32岁.可是,叶副市长怎么也到这儿来学习,他要进修也应该是省委党校啊.叶副市长大约也看出杨禾的不解,便说自己下午是来给学员们开一个讲座.

其实,对于考任的干部,向来是见仁见智.有人认为他们是凭真本事上来的,有人认为不过比较擅长考试罢了.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未必就强.甚至还有人认为,正是因为那些人在单位得不到赏识和重用,负荷小,任务不饱和,才有了时间和精力去备考,从而取得好成绩.对于叶副市长本人,一则因为他刚刚到任,二则因为分管的不是关键部门,目前机关里对他还没有什么评价.

听到叶副市长称赞自己,杨禾很高兴.心想自己如果在叶副市长分管的这一块就好了,一切“成长”的烦恼可能都会迎刃而解.同时,她又想到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工作经历,都长于这位年轻的副市长,不由得为自己的刚才冒出的“想法”感到难堪.其实,作为一个“老机关”,杨禾隐约感觉到对方还是不够敏锐,不够火候.检测如不是考试公选,可能确实很难这么快就达到现阶段的位置.考任制的确大大加快了干部年轻化的历程.否则的话,除了跑官要官那些规则外的做法,就只剩被动等待这么“华山一条路”了.不管怎样看,考任制都有其正面的积极意义.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听到叶副市长问起这些天所学的课程.毕竟是面对市领导,杨禾在评价课程和讲授情况时不得不小心翼翼了.

两人正说着话,从另一条小路上又走过来了一位独自散步的人.这位他们都认识,是市委党史办主任冯中昊.叶副市长笑着对杨禾说,又来了位独行侠.冯主任倒是个文人,文章在为文的人里面自然排不上,在机关里面也算是凤毛麟角了.前不久才出了一本散文集,晚报在文化栏目中做了重点推介.当然,这类情况与工作几乎没有什么关联,市直单位里关心这些的人少得可怜.或许只有杨禾这样的人才在文学的小河边走走,看看风景.冯中昊是个快乐的小老头,不像那些仕途不顺的人牢骚满腹,显得比较可爱.他与杨禾也熟悉,远远地看到他们,便戏呼两人为山伯英台.杨禾说,冯主任怎么弄错辈份了,论年龄我该是叶市长的姨了.冯主任又调侃道“姨,可不要妄自尊大呵.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嘛.”

冯主任今天遇到谈话的对手,十分兴奋.他谈起以前来党校学习时的情况,谈到文化氛围,学术研究的氛围.又扯到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书院制度,他提到的所谓“白鹿洞书院”,杨禾几乎是闻所未闻.叶副市长却脱口引了一段什么人的话:“山水环合,林谷幽遂,远人事而绝尘氛,足以怡情适兴,养性读书,宜乎君子之所栖托,士大夫之所讲学焉.”冯主任听着连连点头,有些可笑地拉住叶副市长的手,表现出一种疑似知音的友谊.杨禾只有呆听佩服的份.这时,她开始怀疑自己对叶副市长的判断,心想自己果然才疏学浅,又凭什么去推断别人幼稚呢,报纸上还介绍了国外的政治神童呢,十来岁就被聘为总统竞选班子人马.

这时,杨禾又听到冯中昊压低声音对叶副市长说:老弟,全市哲学社会科学大会开过两个多月了,这方面还没什么动静,更不谈什么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了.市委有些着急,最近又接到省里给的一个课题,听说正在几大班子中物色担纲的人选呢.是嘛.叶副市长的语调平淡,他看着远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表情.

市场经济的大潮同样也影响到党校,校园里的两栋老楼已租赁出去办职业教育,校园里满眼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吵吵闹闹或追逐嬉戏,有时也会遇到汗淋淋边走边拍球的半大小子,使人觉得仿佛置身中学校园.学员们上课的教学楼和宿舍楼都是刚刚竣工,另外,健身房和图书馆也在修建之中,整个党校像个热气腾腾的大工地.由于校园里人员冗杂,教务处不得不时常提醒学员谨慎,以免丢失东西.

四、

两天后的中午,杨禾正看她的老节目时,青干班的于慧过来了.一屁股坐到小黄的床铺上,便看起电视,仿佛与杨禾有了默契.见她那样,杨禾也没客套,两人就这样盯着屏幕,直到撒贝宁说了欢迎收看下期再见.奇怪的是,两人倒同时都笑了起来,又互相问对方笑什么.杨禾让于慧先说,于慧说她是笑杨禾看电视恪守时间和固定节目,说明离老已不远了.杨禾没有生气,她们在机关里是极少数不忌讳“老”字的人.有人认为这是杨禾自信的表现,杨禾自己认为,因为是比较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于慧拍着小黄的床铺,问人哪去了.杨禾不知道,反正小黄休息时不在宿舍呆着才是正常状态.每次吃完饭,她都说出去走走,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有人说,她们区里有些领导也在党校学习,她常在那儿打牌什么的.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不想评价这些与她们相差近十岁的年轻干部.

最近学员中在传关于小黄任职的神话.听小黄那个区里来的人说,小黄的任用曾创造了一项纪录,在副科岗位上任职八个月就提到了正科级.关于这类话题,谈话的人往往带有某种暗示,哪怕叙述时的语气再客观不过.那省略号后面仿佛跟着一串浑浊的暗流.杨禾不便打听,像没听到一样,什么也没有问.可她没料到小黄倒主动和她谈起了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因为要上大课,学员们都没回去.晚上熄灯后,两人在黑暗中谈起话来,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后来杨禾多次发现,这种方式最利于开诚布公,敞开心扉.开始两人谈家庭和孩子.后来,杨禾发觉小黄在引导着谈话,渐渐切入了那个话题.杨禾不知小黄为什么这样,是要澄清什么,还是要证明什么便紧追她的思维,当了一回高质量的听众.小黄说当时的提拨确实引起了议论,很多人嫉妒她.不过基本上都是在背后说,她也就不加理睬.她说有一位女同事,居然当面就冷嘲热讽起来.她不客气地予以了回击.杨禾说,八个月时间当然要让别人眼红喽.有多少人在副科、正科的岗位上一呆就是七八头十年.《党政干部任用条例》还规定了两年时限呢.小黄说,这也是机遇嘛,当时我主持工作,正职的位子空着.杨禾说,这顶多只是客观原因,主观上呢,你就真的一点没想什么办法,就那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吗破格也得有破格的理由吧.杨禾学着台著名主持人王志那种诘问式的语气,似乎自己真是一个作家,要逼出别人灵魂下的那个“小”来.沉默的时间不长,小黄便概要地说了一件事,就是当时她如何全力以赴,帮助一位同志走出了生活、工作的双重困境,而这个人正是区里主要领导的孩子.

杨禾没有把小黄的事向于慧说,说了对于慧也不会有什么启迪.有的人就像橡皮泥,可以根据社会的需要被塑成各种形状,有的人却像是有金刚不坏之身,不大容易改变.于慧80年代初大学毕业,在机关已二十多年.这些生于六十年代的人,身上一般传统的东西还比较多.年轻的时候机关还是论资排辈的风气,年轻化知识化基本还是停留在口号上.如果真格开始年轻化的时候,她们已经垂垂老矣,快赶不上趟了.于慧在那个班里,仿佛很痛苦.于慧的心智远远超过了别人,自然就受不了那些幼稚和琐碎.比如言必称忙,动辄与某某领导一起公干或赴宴云云.那帮同学,被她称为半生不熟.杨禾说你一定又是被青干们吵出来了.她这一说,于慧倒真有了些怒容.说自己5年中居然两次上青干班,夹在一帮半生不熟的小青年中间,当然是有些“他妈妈”事情了.

于慧的粗口在机关有些小名气,这也是她显得另类的一个方面.其实也不算粗口,类似于《红楼梦》中黛玉的“雅谑”.比如这句他妈妈的事情,便来自鲁迅先生的小说.于慧是学管理的,用她的话说,就是样样学了和样样没学.对于文学,她自称没有文学细胞,却常常有神来之语.使杨禾不由得联想起张爱玲的好友炎樱及《炎樱语录》.她料定于慧不会知道这些,便没向她提《炎樱语录》.而是打听青干班那边的情况.于慧不耐烦地说,不就是那样吗“哪样”杨禾穷追不舍,也许潜意识里真的想编个什么语录之类的.她曾经从于慧那儿听到一个词,叫做“机会成本”.眼下于慧就给她带来了机会成本.“一群人,大有希望的人.”杨禾追问“那你呢”于慧眨眨眼,又有了创意.我是一群生旦中的皮旦,被石灰呛过头了.杨禾一愣,接着,两人又同时大笑起来.杨禾说:“我要写一本书,书名就叫《皮旦是怎样炼成的》.”

班支部书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问两位吃了什么开心果,连敲门都听不见.杨禾说,报告书记,听于慧说话,如坐春风.“真的吗男学员中倒是公推出了两位名嘴.你们女生也有吗”于慧追问男学员中的“名嘴”是哪两位.班书记笑而不答,突然又想起了正事,通知杨禾下午到大教室听讲座.于慧说她猜想书记先生肯定是其中之一.班书记倒有涵养.他仍旧不作正面回答,只是笑嘻嘻地追问,是不是真有女学员评价他是“师奶杀手”杨禾和于慧一听,同时做出吃惊的表情.班书记连忙加上谦虚的解释,说其实就是“中老年妇女的杀手”.杨禾依然瞠目结舌.她压根没料到班书记也会说这些.她认为这种话公子小白说说还差不多.于慧还同时补了几句:面瓜也有杀伤力杀伤力也是生产力啊,起码是破坏性生产力.班书记没有白主任那种厚脸皮,更不知如何应付伶牙俐齿的女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去另一个房间通知晚上的讲座去了.

两人目睹班书记狼狈离去的样子,禁不住又像疯子似的大笑了一场.好不容易笑歇了,杨禾便说,于慧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语不气人死不休呢就你这两片嘴,还要在机关混,你倒是有杀伤力.于慧说罢了罢了,便左右开弓地比划着,像是抽自己嘴巴子.又拉杨禾一起去男生宿舍,说要会会科干班的名嘴,和他们过过招.

其实,名嘴太多,有几种说法.有的是擅长正规场合讲话,比如班书记那样的;有的只是在男性居多的场合讲黄段子出名.还有一种类似于侃爷,什么场合什么话题都能打开话匣子.班书记在正规场合能讲话,也能发言,很有套路.但他无法应付于慧那种带几分狡黠的攻讦,也许小白能对付于慧,杨禾暗想.

五、

下午是关于党风廉政建设的一个讲座.讲课的市委副书记因突然有事要耽搁一会,主持会议的党校田校长便表示给大家讲几句.他讲到开学典礼上市委书记要求大家实现“三个转变”,讲到党校全体教职员工冒着酷暑,为三个班开班的全力筹备.大家心想,大不了又是些老套数.没想到新到任的校长居然是个很有风格的另类.接着,他话锋一转,历数学员进来后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牢骚抱怨乃至指责.他说有不少人仍然是认认门,养养神,交交人.很难把这部分人与领导干部的身份等同起来.对这部分领导干部所讲的话,所做的事,他总感到难以理解.

会场十分寂静,也许是因为内容新鲜,在教程上找不到,也许是对校长不动声色的愤怒有歉意,也许是因为领导干部的整体修养尚够差强人意.总之,没有人讲话和走动,近百名干部静静地听着可以算上是怒斥的讲话.杨禾想起前段时间各地报纸文摘上非常走红的一类报道:某某怒斥什么什么.今天的怒斥当然与大员们的“怒斥”性质不同,也不可能见诸报端,但杨禾还是有几分震惊.首先,她压根没想到田校长还会这样动肝火,像一座隐忍已久的火山,在约束不够的时候有了偶然的喷发,可见尚存.

听完廉政讲座,天已擦黑了.回宿舍的路上,有人沉默,有人在小声议论着.杨禾因为被通知参加晚上的座谈会,无法再跑学了,只得去食堂吃饭.留下来的人很少,不同班的人凑在同一张桌上,成为“留学生”.

吃饭的时候,一桌人都默默地吃着不太热的饭菜,不由自主地拿田校长的训话佐餐.正吃着,杨禾却碰到问题了:她舀的冬瓜都没有烧熟.她叹了口气,将冬瓜们拨到一边,有些心虚地说,这可不能怪我,不是我不吃完,是这冬瓜没烧熟.坐在杨禾旁边的一位男学员看着她拨到一边的冬瓜,开始说起他们单位到新加坡去的一些经历.他说在新加坡餐馆里不得多点菜,吃多少点多少,吃剩下要被罚款甚至被起诉.他们就尽量少点菜,吃不饱回旅馆吃点方便面.“那万一多点了呢”杨禾不无担忧地问.那人瞪着眼睛说,那就拚命吃啊,怎么也得吃下去,免得罚款啊.杨禾同情地看着他,仿佛严法重典下苦煎苦熬过来的顺民,好不容易回到祖国怀抱.杨禾看到他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里面两小根骨头素面朝天,不但不沾一点肉星星,甚至连一点油星星都没有.杨禾对这位的自律意识有些敬佩,不由问对方是哪个单位的.一语既出,旁边人都轰地笑了.杨禾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轰动效应.这时,坐在对面的人告诉杨禾,那是党校的某处长.杨禾听了,意外的同时不由得有些生气,干脆放下了筷子.刚才因为剩了菜而产生的愧疚心理荡然无存.她想,难道还用得着监督我们吃饭吗!这也太过分了.

没想到桌上有一位以前党校研究生班的同学,比杨禾大了近十岁,又因为同姓,当年总以大姐自居.看杨禾有些气愤,好心好意转移话题,问杨禾在入学登记表上怎么没填研究生学历,而填的仍然是本科.她说自己就老实不客气地填了.

杨禾好像思维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上,她还没回答.同桌一位教委的处长接过话碴说,党校的学历不是国民教育系列,填不填无所谓了.没想到,这句话后来又成了导火索,再次惹起一番争论.党校方面对这句话如鲠在喉,似乎是不得不说.后来在一次专门召开的学员大会上,校方详细列举了全市党政干部的现有学历和原始学历,重点统计了各级领导干部党校学历的比例,公布了数次科级干部、处级干部入学理论考核的分数.像是要再一次证明市直干部们的无能似的,在学校举办的各类棋赛中,市直干部组成的队伍无一例外地都败给了教授们组成的队伍.这场战火是白主任烧起来的,又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当天晚上,校教务处召集三个班的班干部及部分学员代表,听取意见和建议.事后有人开玩笑说,校方太不讲究策略.检测如坐谈会之前有好酒好菜,再一个劲劝酒让他们都喝高个二两,会议的效果就会大为改观.结果,那天晚上的会议开得很有些味,像是一场高质量的生活会.不知怎么回事,这些早已经过一、二十年职场历练的人竟像是回到了童言无忌的少年时代,口无遮拦,毫不留情的批评几乎涉及从教学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到处是累累弹痕.党校方面还算有风度,教务处组织人认真记录,原汁原味向校领导班子反馈.

杨禾坐在下面,晚餐时生的气已烟消云散,只觉得有些好笑.甚至认为学员们提的有些过分.突然,她听到有人在说,堂堂党校副校长居然把九三学社说成了三九学社,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分管的不是教学.

杨禾听出是那位尊敬的杨大姐说的,不由惊得伏在桌子上.这个生动的案例可以说是杨禾提供给她的.有一天晚上,小黄回去了,杨大姐住在她们房间.两人聊到深夜.杨大姐当过知青,恢复高考后考了个中专,分到企业当技术员.后来由于在企业表现优秀,又被抽调到主管部门.比起那些下岗、退休在家的同龄人,她感到自己的境遇要好得多,但想到自己二十多年之间就在副科与正科之间徘徊,又觉得万分委屈.她说人活一口气,她不相信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也许像人们说的那样是没有那个命.杨禾听了哭笑不得.说杨大姐你还会唱《国际歌》吧,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你那副处级待遇,全靠你自己去争取.杨大姐哽咽地说,小杨你以为我真的没有争取啊,我学了电大大专,又读了党校研究生,这都是为了什么我还参加了公开选拔县处级干部的考试.这些年为了提高自己,我也不比下岗的人轻松.无论工作上还是学习上,我也不比别人差.杨禾当时为了安慰她,说了有人把九三学社说成三九学社的事.她是开玩笑说的,她并没认为这有多么严重.领导干部念错字的还不是比比皆是,难道我们还要像语文教师那样给他打叉叉订正.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嘛.可是到了杨大姐这里,这就成了县处级干部缺知少识的铁证了,她要在这个时候把它抛出来,像一枚导弹,指向性异常明确,打击力也就非常强.

杨禾无奈地想,我的老姐,你就这样简单地把我出卖了,以后,你还有可能在不同的场合举这个例子,以证明当上领导干部并不都怎么样;而未当上领导干部的也未必就不是人杰.杨禾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人得罪了,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怕,她暗暗决定不再让那位副校长看见自己,这样他也许会想不起是谁听到他说错这个词了.想到这,杨禾装着上厕所,遛出门便没有回会场了.

六、

局里人少会多,尤其现在会议并不都是轻松的,总是像压缩饼干那样难消化,往往会带来一堆任务.杨禾常常是开会“专员”.到党校学习后,局里打派给她的几个会都被她推了.小黄就不像她那样取舍,她从不放弃单位里重要的事.工学矛盾比杨禾处理得好.但是,杨禾知道自己并没有使这次学习发挥最大效益,这就是最让她不安的了.

党校教学中有一项独特的内容叫做党性锻炼,可党性锻炼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于是,大家都非常模糊地把班支部安排的活动等同于锻炼,起码也是锻炼的一种载体.第一次锻炼活动之前,有人提议去新四军渡江旧址,招致一片反对.各单位几乎都去过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去了也只能在那儿晒着.

又有人提议去有“小上海”之称的江镇,尽管也是都去过,但那儿毕竟有吃有玩,大家还是愿意再去一趟的.但江镇已开始收门票,这么多人,门票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有人叫来江镇所属县里来的学员,让他去卖个面子,把票免了.偏偏这个县来的学员一个是纪委的,一个是法制办的.当然拿纪律和法制说事,把大家的要求顶了回去.公子小白说,我还是市纪委市法制办的呢,你们这本身就是鼠目寸光,违法违规收费.县里的同志也不示弱,说你们应当支持县里经济发展,不要把我们当作殖民地了.大家哄地一笑,便又换方案,几经周折,最后定了去张大郢乡植树.

在频繁的活动项目中,活动是的热门人选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男学员有公子小白、电视台主持等,女学员中也有一位,她的特点是不管去哪,她总有本事找到有车的学接送,便又得了个外号“攀枝花”.小黄她们几个年轻的倒并不热衷这类没什么结果的所谓活动,但她们却敏锐地发觉,攀枝花最爱搭乘“国家机器”.意思就是她偏爱搭乘公检法系统的车,其次便是各行政部门的执法车.

在张大郢乡植树的那一天,她一袭大红风衣坐在一辆白色的越野商务车中,从天窗处探出身子向正在挖树坑的人招手,红装素裹中倒真有几分明星的派头.杨禾不由得想到麦当娜在一个影片里扮演女王的剧照.小黄她们几个半真半检测地对着攀枝花起哄,要她站在车上检阅劳动的人群.主持人也手握“话筒”走过来,连称首长辛苦了,还没采访,就被白主任推到一边,训斥道,首先到大寨参观,抽水马桶带来了吗!在众人一片哗笑中,班书记下车看到一遛七八辆执法车,惊得面如土色,连忙叫过几个班委员,说你们是不是想集体啊,你们不留恋公务员队伍,我还没地方下海呢.快快,各单位快把执法车都开回去.

下午的劳动还是很艰苦的.六十年代以前的人都是下放或回乡青年,六十年代的人小时候也有很多学工学农的底子,干起活来还算有模有样.七十年代的人就稍稍逊色了.但大家干劲冲天,要造一片学员林.以后每年在这儿聚会一次.

杨禾挑了棵造型很好的红枫,独自一个人,尽心尽力地挖坑,不让别人插手帮忙.等她种好这棵红枫时,一些男学员都比赛似的栽好几棵了.杨大姐是个劳动模范,早早就完成了定额,又帮助那些娇弱的“小女生”一会,看杨禾在那儿守着红枫发愣,便走过来问杨禾是不是累着了.杨禾想起上次去太湖县开会,参观的花亭湖畔赵朴初先生墓,大理石砌成的半圆形墓地里,有三棵飒飒作响的银杏树.讲解员说,朴老的骨灰就埋在中间一棵银杏的根下.便对杨大姐说,自己以后也想把骨灰埋在树下,比如这棵红枫就很好.杨大姐一听就叫了起来,责备杨禾不该这样多愁善感.小小年纪,死呀生的,快成林黛玉了.杨禾笑着胡谄道,这叫时空意识哲学思维,懂吗杨大姐,你是一泓清水,谁在你跟前也玩不了深沉.

时间在沿续,友谊在延伸,有时是排斥关系,有时是融合关系,还有的时候,成为互不相交的线段或平面.这时候,有人无意中发现资源分配的不均衡.这种不均衡不太便于表达,说出来便都将受到伤害.第四小组几乎成为各类优势资源的集合,各种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而有的小组酝酿的活动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路夭折.后来,一、二两个小组只得成为三、四两个小组的附件,由主任部分带动着走.

这期间班组活动有参观、植树、棋类比赛等等,最频繁的活动便是相互请吃和吃请.加上其它活动最终也都要落实到“吃”上,甚至于弄得党校附近的饭馆酒巴之类的有了些兴旺的迹象.两个组的活动比较累赘,一些活跃分子开始凭兴趣自由组合,邀请的方式最多的是借助手机短信息.有些男士开始比赛收到邀请的数量,尤其是受到女学员邀请的次数.学员中有来自纪检部门的同志.有人灵机一动,用他们的手机发给同学这样的邀请:请于××时间至××地点,向有关部门讲清×××××方面的问题.

有一次活动的时候,电视台主持人与白主任开玩笑,说他在党校有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同桌”.听到的人都笑起来.公子小白久经沙场,并不尴尬,他只是担心高波听到,忙扭头四下看看.又接着话碴得意地说,有本事你也找个同桌啊.过了一会,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问杨禾,是谁给他起了公子小白这个外号.杨禾有意说是高波.白主任说,就你那点说谎的本领也想骗我.杨禾说,为什么就不会是高波她护着你是吧.白主任有些失落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护着我呢.接着,又端出满脸的真诚:我们校友我才告诉你,就高波那打字员出身的文化水平,她也想不出这个外号.肯定是你编派我的.

杨禾没料到白主任这样说高波,可见男人献殷勤有多少水分.便说了蓝筹股的旧话.白主任一听,正色道:什么蓝筹股,她在家的地位充其量也就是个红筹股.哦,这下我算彻底明白了.杨禾你别看不起我,我郑重地告诉你,本人真正是一身正气,我这么多年从来就没给领导送过,信不信随你我白某人还用得着这样曲线救国么,!

他最后说的那句粗话声音不大,杨禾听来却十分刺耳.想想白主任从未对她讲过粗话,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真的感到受伤,只好硬着头皮装着没听见.接着,他把玻璃杯里面小半杯白酒倒了一小杯给杨禾,说如果还相信他,就看着他的眼睛,把这杯白酒干了.杨禾说酒可以喝,外号倒确实不是自己起的,不过认为这个外号起得不错,它并不影响你是一身正气的白某人.说完,举杯和白主任碰了一下,一饮而净,只是没有看他那因为喝多了酒而发红的眼睛.没想到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几个男学员都端着酒杯过来,要和所谓的女中豪杰干一杯,范雨农干脆提着酒瓶过来了.杨禾突然像孩子那样有点人来疯起来,爽快地跟每人干了一杯.

最有影响的活动便是学员中的团干共同组织的飙歌派对.高波没来,她好像对唱歌不感兴趣.小白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杨禾被范雨农拖着跳舞.范雨农从事行政工作已十来年,久不练功,早长了一身可观的脂肪,两支下来,便气喘如牛.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停下来休息.这时,有人刚刚唱完《同桌的你》.主持先生统计了一下,唱的歌中情歌占了三分之二.接着又宣布下一支是重磅情歌《心语》,由班书记和全体女生合唱.公子小白趁着音乐还没有响起来的时候大叫反对,说这样的话班书记应该竞选产生,机会均等.

杨禾总是对特异的事有兴趣,看见市辖县的团县委书记小童一人坐在角落里,好像一切闹腾都与他无关似的.便过去坐在他身边.“你也对唱歌不感兴趣吗”音乐声和众人的合唱震耳欲聋,低音锤像是声声击打在心脏上.小童站起来,和杨禾一起到大厅.杨禾看见范雨农坐在沙发上抽烟,便和小童也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杨处长有事吗”小童还有些拘谨.他也是70年代出生的人,农村长大,偏僻闭塞的小城里读书,又在小县城里工作,这一切使他不像城市里的同龄人.杨禾说看他不像团干部,说很难想像他在县里是怎样开展团的工作的.听她这样说,小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确实很苦恼,团的工作几乎只有县城那一块了,农村里团的组织已溃不成军,工作重心已全部转移到鼓励引导致富等方面.

“农村的团干应当是农村的能人,他们带头致富了吗”

小童一时语塞.他给杨禾讲了一个农村团干的情况.因为能说会道,有些组织能力,这位团干让教会看上了,被吸收成为神职人员.党组织要求团县委妥善处理此事,小童正感到一筹莫展呢.杨禾说,他这样聪明,为什么没有想办法致富呢,起码也是顺应潮流啊.小童苦笑着说,小聪明的人常常吃不了苦,干神职人员也能弄到钱的,也许他就是把这当作致富捷径了呢.啊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杨禾也忍不住笑了,心想,真是白马非马.

看着小童苦恼的样子,杨禾一时也没有帮他想出什么好主意.杨禾压根就不了解农村的情况,对教会在农村发展到如此势头十分吃惊.不知怎么,她想起的《中国农村调查报告》,便说小童索性认真研究研究,来一篇像样的调查报告,也算是对思想政治工作做点贡献.没想到,不提这个建议倒罢,这话一说出口,小童连连摆手,使杨禾有些始料不及.

这时候,范雨农已经熄了烟,坐过来听了一会.看到杨禾尴尬的样子,他笑了起来.说想不到杨禾还是个忧国忧民的人,关注民情.说他印象中的女性,大部分主要关心的是如何驻颜,如何穿得漂亮.又说他知道这附近的老街上就有一家教堂,他现在可以领两人去看看.听到这个建议,杨禾立即答应了,小童犹犹豫豫的,被范雨农拉起来,一同去了.

月光如水,月色中的小城美得让人心痛.

尽管有诸多不满意,教学仍然得按部就班地推进.在学员们强火力批评下,校领导班子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大度.用校长的话说,就是在痛苦中思索,在思索中痛苦.不久,校方做出了去长三角地区进行异地教学的决定,校长决定亲自带队,在教学上来一次方式的改革和内容的突破,创新党校教学的模式.为使教与学双方共同参与,每个班抽出两名学员代表,与校教学部先行赴浙江,与浙江方面党校共同拟订在浙期间的教学计划.一周后,三个班百十名学员分乘四部大巴奔赴长三角地区.市委对这次的教学尝试也十分关注,从组织部和政策研究室两个部门抽调人员参加.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决定的正确,长三角之行的收获是全方位的.从浙江回来后,各班学员分组讨论,拟订提纲,写出了数十篇高质量的调查报告或论文,由党校结集,作为内部资料呈送市委市政府领导.有些由学员直接投稿,在市级和省级的刊物登载.长三角学习考察报告会成为短暂的学习进修生活的压轴戏.报告会上的发言十分踊跃,很多教师也参加进来.尤其是老獐子,激动、振奋、摩拳擦掌的样子令人捧腹.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执拗的,他已经开始筹划辖下的一亩三分地,他粗线条地谈了他设想中的三岗工业园和农业生态园.并盛情邀请大家去三岗看看.

大家确实都想去看看,但学习期已结束,今后要想聚齐了去某个地方是不大可能了.这么想着,人人都对这短暂的学习生活生出了恋恋不舍的感觉.

杨禾突然想起于慧,她好久没来找自己玩了.青干班学习的时间较长,就是说,于慧不得不在这儿再呆两个月.这么想着,杨禾拨了于慧的手机.

于慧问杨禾是不是要回去了,她想过来但是没空,让杨禾到党校新的行政大楼609号来找她.杨禾笑着说:你犯什么错误了,是在校长那儿做检查吗于慧也笑着回答她:也许你应该往好处想一想.往好处想,那就是你要被评为优秀学员了嘛.于慧说不对.那就是代表青干班学员发言.于慧说,看来杨禾的想象力也还是有限的,你还是过来吧.

行政大楼609号突然成了引力无限的黑洞,杨禾丢下正收拾的零碎东西,一口气登上了行政大楼6楼,于慧正站在楼梯口等着她呢.杨禾气喘吁吁地问了一句电影上学来的话:你又有什么妖蛾子于慧无声地笑了,仿佛有了些以往所不具备的矜持,她带着杨禾往前走.609室到了,是一间小型会议室.这时门上已贴有某某课题组研究室.里面放了几张办公桌.几台电脑.有人在来查资料,埋头写着什么.于慧指着其中一张桌子说,我暂时在这儿办公.杨禾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说,于慧,半个月不见,你怎么变得小巫婆似的.于慧摇摇头说,你不相信我,总有人你会相信.转身到隔壁的608室,一屋子阳光,半屋子盆景花卉.有人站在这间办公室连带的阳台上.听到门口有人,便说:进来吧.杨禾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便迟疑地跟着于慧走进去,坐到沙发上.阳台上的人也转身进来,坐到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问杨禾在长三角有些什么收获.杨禾终于看清并确认是叶副市长,短暂的发懵之后,她想起那次冯主任对叶副市长讲的课题担纲的事,有些明白过来.

原来在她们外出学习考察的半个月里,市委终于圈定了课题研究的牵头人,叶副市长由于年轻,有理论功底,文字能力强,成为当然人选.杨禾想,对于一位分管行政工作的副市长来说,这个任务可能并不那么令人鼓舞.叶副市长像是猜到了杨禾的想法,彬彬有礼地给两人倒茶,似乎想说说话.于慧连忙抢上去做这些小事,她明白自己现在是这儿的研究人员和办事员.

三个人喝着茶,叶副市长开始切入正题,问她们是否能说出这个城市的文化特色,是否能说说这个城市的历史.虽然不够全面系统,但两人当然知道一些.不过她们都没说.叶副市长便说开了,城市的地位和维度,历史积淀,城市的竞争力和话语权,发展力,文化人文张力.杨禾听得沉迷,于慧反应很快,非常职业化地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A4纸,进行速记.

叶副市长大约谈了近一个小时,主要是经营城市方面的内容.终于讲完的时候,两人觉得虽然有些“客里空”,但毕竟有很多新颖的观念和知识点.便真诚地表示赞许.杨禾还特别地说,像是经历了一场知识轰炸.叶副市长哈哈一笑,谦逊地说,也就是拿来主义,自己的东西不多,前一阵子正在准备考博呢,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两人从叶副市长那儿出来,杨禾悄悄说于慧表现不错,像个大秘了.于慧在她后背狠狠打了一拳,痛得杨禾“哎哟”一声,责备于慧怎么还打打闹闹的.说你看人家比我们还小几岁,千万别表现得小儿女姿态,出乖露丑的.两人同时回头看了一下,还好,608、609室的门都被于慧出来时顺手带上了.


杨禾不想马上回去,她让于慧请她的客.两人一起到附近的一家保龄球馆,打算打一会球再吃饭.刚刚走进球馆,于慧就吃惊地站在那儿,指着楼梯叫杨禾快看.杨禾看到有几个人正在上楼梯,看样子刚打完球,准备到二楼去吃饭.她看不清是谁,不明白地看着于慧.于慧说,你们班的公子小白怎么回事,总是跟高波在一起.杨禾突然想起白主任的外号就是她起的,又从青干班传到科干班,害得自己背了黑锅.便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回事,同学一起打打球又怎么了.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我还听说以前有一届学员谈起了恋爱,又因为都无法冲破家庭和单位的施加的压力,毕业时抱头痛哭的呢,少见多怪.

两人换了鞋,要了一条球道比着打起来.于慧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在外面活动多些,水平比杨禾高了一截.杨禾集中注意力.力图不让任何一个球落入下水道,这样就不至于和于慧的比分差距太大.

责任编辑 小 林